宴畢,後廳的花園裡搭了戲台子,和敬公主和冰兒身份最尊,坐在上首,和敬公主拿來戲摺子遞給冰兒,冰兒笑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懂這些門道。」和敬公主笑笑也不硬客氣,自己勾了《驚夢》一出,傳下去給其他貴婦們點戲。看了半出戲,冰兒覺得有些昏昏欲睡,借著如廁的機會,正好散散心。
當她洗了手出來,突然見到薩郡王福晉正在門口,嚇了一跳:「福晉怎麼在這兒?」
「我特意在這兒等公主。」福晉謙恭地說。
冰兒知道她有話要講,也不多說,對身邊的宮女道:「你們自便吧,我有事。」兩個宮女對視一眼,也不敢違抗冰兒的命令,躬身退下。冰兒禮貌地微笑道:「到園子裡走走?」
「是。」福晉側身讓冰兒走在前面,冰兒略讓一讓,也不再鬧虛禮,兩人在寧靜的園子裡走了好一會,看見臨水有一座涼亭,風荷許許,薰風陣陣,正是宜人,兩人目光一交流,便都明白,相偕來到亭子裡坐下。看看周圍確實無人,福晉稍思索了一下,起頭道:「是我要先和公主道歉。」
「談不上。」冰兒擺手道,「我那時候……真叫福晉見笑。」
福晉舉目看著池子裡田田荷葉,間或露出或開或敗的朵朵荷花,輕嘆了一聲:「我也是為了英祥。做娘的,總巴望著孩子上進,生怕分了他讀書習武的心思,加上英祥又是個性痴執拗的……」
冰兒不太愛聽這些話,勉強微笑著聽完,說道:「我和他沒什麼。英祥是個好人,他教我背《詩》,總算讓我應付了我皇阿瑪,我很感激他的。其他的,您別多心。至於……皇上他有他的見解,也不是我能操得了心的。」
「那自然。」福晉又嘆了口氣,「我也只是隨便和公主聊聊,公主也是率直人,我知道。英祥這陣心裡怨我,他不說,我也明白,特別這次從圍場回來,他整個就變了個人。瘦的……我都不忍心看。」
冰兒心裡沒來由地一沉:「他怎麼了?」
「就是那點糊塗心思。」
冰兒沉默了,出神地看著遠處隨風擺動的荷花,心裡竟然酸酸的,詩三百背了不少,死記硬背的,大半已經忘光了,此時突然飄忽在心中卻是那天乾隆念來的「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其出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突然聽見福晉幽幽的聲音又傳來:「我也勸他,他嘴上聽了,心裡不聽。上次去他書房,滿桌子都是他胡亂寫的字兒,橫七豎八隻那麼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的淚都要掉下來。」福晉突然停住了口,有些緊張:「公主、公主,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我……我真是!您別……」
冰兒一把握住福晉慌亂的手,自己掏出手絹拭了拭眼角。
她在哭,無知如她,竟也懂了詩句的意思,心裡泛上來的都是酸楚,她知道,他是真心的,這麼多年,有幾個人對自己真心?她一直把自己的心牢牢地包在殼子裡,慕容業進來過,又被撕走了,傷口的痛深入骨髓,鐫刻般銘在心底最軟的地方。她以為自己今生再也沒有愛了,放浪形骸也好,玩世不恭也好,就連乾隆也未必明白,她那傷疤,不揭起,也會在陰雨天暗暗地痛。
而阿睦爾撒納,只不過是慕容業的一個影子,她對他幾乎是全然地不了解,只因著這八分相似的相貌和神情,便被迷得神魂顛倒——而他,細想來,說話如此的宛轉圓滑、滴水不漏,行事那般的揮灑恣意、曲意逢迎,他又對自己有幾分真切?還不因著自己是博格達汗的女兒,是大清國的公主,是他可以拿出來勝過達瓦齊「正朔」身份的利器,是他獲取清軍的協助掌握厄魯特蒙古權柄的資本罷了!
福晉被她按住手背,先是慌亂,再是怔怔的,慢慢卻平靜下來,心中頓生憐惜,她只有英祥一個兒子,三個女兒都是妾室生的,沒有感情,冰兒以前不羈歸不羈,此時卻楚楚可憐。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冰兒的手背:「眼睛!這麼哭要腫的。」
冰兒用手擦去眼淚,硬是笑了笑:「沒事。沒事。一時心裡難受,跟英祥說,『觀無相故,於未來死生相續,無所愛染願求,則為無願』,我們初識的時候他講給我聽,我還不懂,今日懂了。」
福晉想說什麼,卻無話可說,沉沉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