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祥笑著啃著主家又一次遞過來的西瓜,朦朦朧朧中回憶著:每到暑天,京里的房子都會用竹簾搭起涼棚,讓太陽不能直射到屋頂上;案幾、書桌和窗台上都是大盤大盤的冰,每年一夏耗費的冰塊就值幾十兩銀子之多。如果住在園子裡,或是去北邊避暑,青山綠水中日子更為好過。夏季時自己時常疰夏厭食,自己身邊幾個伶俐的丫頭變著法兒弄的解暑開胃的吃食:或是兒臂粗的嫩藕,或是冰湃的應季鮮果,或是精緻的涼拌南菜。自己好茶,夏季時茶溫最難把控,沖泡出來要放到恰到好處,涼得過了損香且傷胃,熱得過了又不解暑,若是隨時想要,丫鬟們得備著雀舌、瓜片、雲霧、銀芽種種,用玉泉水或隔年的雪水泡好,隨時備傳,若是過了時候不飲,失了香氣,隨他多麼貴重的茶水,也就是毫不憐惜地潑掉。如今……也不必去談它了,空惹傷懷而已。
一個夏天,錢是多掙了些,人也著實辛苦,因著貪圖風涼,只穿了件兩頭通風的小褂子,胳膊小腿都被太陽曬傷了,先是煮熟大蝦似的紅彤彤的,再是發黑蛻皮,粉紅的肉露在外面,風一吹就火辣辣的痛。英祥原本皮膚像他額娘,頗為白皙,卻不料這膚色一點都不耐曬,夏天一過,臉就變得黝黑髮紫,加上汗漬髒污的痕跡,身上點點摩擦的傷痕,整個人改頭換面,徹底成了賣勞力的下民。
然而面色可變,人心卻難移,何況人填飽肚子之後,總要有點精神生活,沒讀過書的窮戶有機會還想著聽聽小曲兒看看戲,讀書人三日不讀書則覺面目可憎。他住在那間窄窄的小屋,無處擱書,兩個人也無閒錢買書,可他心底里總覺得缺了一塊什麼。一日忍不住用給人寫信剩餘的墨汁,架著梯子在堂屋的粉堊牆上揮毫寫了「安貧樂道」四個字,下來後滿意地端詳了好久,只是字雖好看,想想自己如今貧到這般,哪裡又去尋這個「道」,心裡又覺得為自己個兒悲酸,一腔難言的憤懣不知用何物澆滅得宜。
恰見冰兒挺著大肚子從裡間出來,行動已經沒有以前利落,加上穿了兩季的衣物也磨得破舊,袖口門襟都打了補丁,雖則面容還是標緻,畢竟人靠衣裝,比起以前一身富貴樣子,還是天上地下了。
英祥擱下筆,上前扶著她道:「你小心!今日娃娃動得多不多?」
冰兒笑道:「調皮著呢!秋風一起,他就突然長大了似的,墜得我腰疼,天天踢打無數次,餓了踢,飽了也踢。」牽著英祥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感覺到沒有?」
那肚子上偶爾地傳來一陣陣動彈,手心裡一下子就有這新生命產生的神奇感受。英祥心裡的憤懣一掃而空,蹲下身親了親妻子圓圓的肚皮,又把耳朵貼上去聽了一會兒,叫了幾聲「乖乖肉」,體貼地讓冰兒坐下,道:「今日想吃什麼?我這陣辛苦總算沒有白辛苦,數了數,刨去日常吃用,還多了五百多文!」
冰兒笑道:「五百多文值當這麼高興?才不過半兩銀子。」
英祥道:「以前哪裡為銀錢發愁?這半兩銀子真不好掙呢!」
冰兒抬臉看看他曬得黑黢黢的皮膚,連雙手都變作了古銅色,頭髮蓬亂,也沒有時間閒錢常去剃頭刮臉,生生沒了當年清俊雅致的富貴公子形象,心裡竟有些酸楚,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說:「你看你現在,真真是個老農。」
英祥捉了她的手在唇邊一吻,笑道:「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見她綰髮的只是一支木簪,怔怔看著,憑空嘆息一聲道:「我倒沒什麼,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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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漕運繁忙,英祥的日子卻甚是過得,每天做活兒雖然辛苦,三個飽一個倒,除了掙錢,倒也沒啥心事。這日下午,扛完送漕的糧包,雖見慣了押送委員、漕口與漕幫的在幫兄弟爭多論少、各懷私意,但橫豎不關他的事情,也不去多管那些閒事,把錢塞進自己的褡褳中,散步回家。路上見城隍廟那裡熱鬧,想起這正是入秋豐收的好時節,完了官稅、漕糧的百姓,恰逢今年頗有盈餘,哪去管官府鄉紳們那些玩弄花樣的閒事,倒是趁著重陽節,一股腦在城隍廟前的集市上買些家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