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藥的功效,忽而可見傅恆的臉色由潮紅變白了些,喘息也平穩多了,他看著床頂設著的繡著荷花鴛鴦的帳子,恍然間竟覺得有些好笑:這帳頂是自己妻子執拗著要用的,自己雖覺得花樣小氣,但這等小事沒必要躬親,也就隨了妻子的心愿。兩個人日日躺在這張床上,看這鴛鴦錦繡,其實彼此心裡都清楚他們未必同心同德,不過長年累月習慣了,和睦夫妻的假象做慣了,已經覺得自然而然就是這麼湊合著一輩子,也算是「白頭偕老」罷了。
床邊人的淚水是真心的,但看她明艷而端莊的容貌,保養得宜的皮膚,換做誰都該滿足。傅恆心裡清楚得很,妻子與乾隆曾經有過一段過往,這壓頂的綠雲,竟然從未讓他感覺過尷尬和憤怒,大約源自他內心的一段秘密,因緣冥冥中而定,他之前的惡因,如何結出善果?妻子的不貞,讓他常有贖罪的錯覺,心裡反覺得輕鬆了不少。「阿蘅……」他輕聲地呼喚枕邊人的小名,傅夫人果然帶著些驚詫,輕輕探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柔聲道:「別多說話,養養神罷!」
他執拗地搖搖頭,用盡力氣聲音還是無法響亮,只能如耳語一般輕輕地說著:「你想不想聽一段故事?」
傅夫人愣了愣,大約有些明白故事與那個刺客有關,更與那刺客的妻子有關。她剛剛嫁給傅恆時,身為國朝大姓葉赫那拉氏的尊貴小姐,滿含著對未來丈夫的期待,洞房花燭照耀間,年輕的丈夫英俊而溫和,新婚的洞房奢靡而喜慶,一切都符合自己的想像。唯有那最美好的一夜,被灌得爛醉如泥的新郎官,親吻自己的時候喃喃地喊著「芷兒」這個陌生的名字,自己當即就傻在牙床上,連初夜的疼痛都幾乎沒有覺察。後來,自己在府里暗暗排查叫「芷兒」的女子,可惜一無所獲。而傅恆也是謙謙君子,洵美丈夫,從不在外沾花惹草;按著富人家的習俗納妾,也必然要經過她這個正妻的同意;也從來不在妾室房中流連過久。雖則如此,因著新婚之夜的那個名字,她總能敏感地察覺他對自己的敬重幾乎帶著客氣和疏遠的成分——直到兩人慢慢把這種日子過成習慣,再沒覺得異樣為止。
「阿蘅?……」她又聽到傅恆低微可又迫切的呼喚,忙低下頭看著他擠了一個笑:「你說!我聽著呢!」
傅恆見她在聽,似乎放鬆了下來,陷入了回憶,娓娓道:「那年,當今皇上還沒有登極,我還是個剛挑進宮的藍翎侍衛,還沒有娶你……」
先帝雍正喜歡派親信到外地辦差,密折制度的建立,方便他掌控全國各地的情況、官員的好壞廉貪。傅恆到安徽蕪湖處置一件「謀逆」案——已經去世的八阿哥,家中下人均被發配流放,但一路上言語不恭,頗有誣衊當今的語詞,傳到皇帝耳朵里,是件很不快的事,因而命這些貴胄少年前往各地暗訪,把那些謠言消滅於濫觴。
「我就是那年,查一件八阿哥寄放在蕪湖當鋪的東西,傳說裡頭記了些誣衊先帝的事情。我到蕪湖,就聽說東西被一家鏢局護送到雲貴,心裡著急得很。打聽到當時鏢局走這趟鏢的鏢頭名叫譚青培,是剛剛去世的總鏢頭的女婿,便打算從鏢局入手,把東西截下來。」
可巧不巧,鏢局裡坐鎮的東家,就是總鏢頭的女兒葉芷兒,比傅恆還大兩三歲,聽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父親去世前,為了沖喜而嫁給了大自己十來歲的譚青培。譚青培很疼愛這個妙齡的妻子,可年輕的葉芷兒卻對粗豪且不知情趣的丈夫找不到那種小兒女應有的感覺。甫一見傅恆,那顆還屬於少女的心便怦然而動,雖知道名位身份相差太大,可不知不覺竟然陷了進去——更為糟糕的是,陷進去的還不止是她!
傅恆喃喃道:「一開始,我們還彼此客氣著,也彼此提防著。葉芷兒——譚葉氏——為了保著家業,證明他們沒有通逆,沒有送八阿哥寄放的東西,打開帳房讓我徹查進出帳目。帳目極多,我那時年輕好勝,不肯假手他人,定要親自檢視,每每看帳就弄到好晚。」
他朦朧中又回到幾十年前,他是勛貴子弟,看多了粉光脂艷、大方落落的旗下姑娘,卻在不經意間從背後瞧著葉芷兒小巧圓潤的耳珠掩在烏雲般的喜鵲髻後,白膩柔婉的頸脖從靛藍色的府綢衣領下露出一小截的模樣,而難以克制地墮入情網,起先,這感覺痒痒的,卻憋著不敢說,沒成想幾番相見談事,竟然一時乾柴烈火,按捺不住做下了那種事情。事畢,傅恆惶恐不安,連連向葉芷兒告罪,葉芷兒反而伉爽起來:「不怪你。但是,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互相都忘記吧!」
傅恆見她鎮定地穿上衣服,卻背人掩淚,心裡免不了難過,從後面摟住她道:「芷兒!你跟我走吧!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