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上,林清主動投降,接受招安,且願意立功,堂堂皇皇,朝廷沒有不相信他的理由。海蘭察雖覺此人奸猾,但冰兒已經首肯,並帶著哀求的神色望向自己,他就不大好出口駁斥了。沉吟少許,海蘭察方故意笑呵呵道:「我信及你。你是接受朝廷招安的首功,朝廷必不會負你,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也當明白。不要走岔了路,那可是禍患立至了。」
「明白。」林清弛然一笑,「高官厚祿」、「前途光明」,多麼誘人!但他以為他林清是傻的?!
「娘——」奕雯想著在刑部的日子就勾起可怕的回憶,戰慄地呼喚母親,可她只是淡淡地回頭一瞥,便義無反顧地跟著走進那硝煙瀰漫、陰森血腥如活地獄的祠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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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宇殘破頹敗,焦痕遍布,點點血紅噴濺在四處,除卻在裡面搜查的官兵腳步聲之外,死寂一片,無半點生機。濃濃的煙氣加上新鮮的血腥味,中人慾嘔,冰兒抬起頭,濃霧蔽空,灰濛濛一片,然而正中仍有一小方天宇,在淺灰色煙靄淡化、散去後,顯出日光下的明媚藍色,溶溶流雲,在天空時卷時舒,鑲著陽光的明澈金邊,透出潔淨與溫暖的質感。原來天空這麼美!
冰兒不知不覺笑了出來,在唇邊扯出一個絕美的弧度。她的手撫過院中種植的低矮灌木,蔫耷耷的葉片依然透著生命的綠色,稗草結著穗子,沉甸甸地彎著腰肢,仿佛並沒有被剛剛的慘烈影響,還依然固我地生存著。「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她默念著以前在當做書房的值廬,和紀昀讀史時記住的少量片段,情境並不一樣,但此刻一樣可以帶來感觸。手裡一空,那叢灌木長到頭了,她站在祠堂最後面的小院中間,野草萋萋,喬木森森,四圍是低矮的裙房,幽幽謐謐,在剛剛的慘烈戰事後,那些不知人事的秋季鳴蟬,又在高樹上繼續它們的尖銳高歌,一聲響過一聲。
是這裡了,這樣的地方,一定是譚青培的最愛。
她扭過頭徵詢地望著林清,林清點點頭笑道:「夫人果然是極聰慧的女子。譚青培無事便在這裡琢磨他的藥材。不過,奕雯姑娘所中蛇毒,只怕除卻譚青培自己,也沒有人研究得出解藥了。」他攤一攤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把冰兒讓進堆滿各式柳條簍子的屋子。
冰兒茫然四顧,是呵,時間不等人。自己能剩有多少時間?奕雯又能剩有多少時間?可是,不去試一試,死也不能甘心!冰兒疲倦已極,不願意和林清多一句廢話,淡淡道:「地方找到了,你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如若有用,我定叫海蘭察多為你美言,招安賜官,說不定能高一兩個品級。」
林清「呵呵」一笑,搖搖頭道:「我助夫人,是舉手之勞,夫人助我,也是舉手之勞。我們可惜是如此相逢,不然,倒有惺惺相惜之意!不過,我助夫人,只怕沒有什麼用,夫人助我,卻是再生之恩。」他敲敲焦黑的板壁,薄薄泥堊的一層已經剝落了大半,突然鋒芒一露,林清眼疾手快,已經從牆縫裡摳出一把匕首。匕首所有鋒刃上都顯著詭異的紫黑色鋼花,林清輕輕掂了掂匕首,對準冰兒笑道:「這些匕首,是譚青培淬過劇毒的,據說是見血封喉,之前的官軍沒少吃它的苦頭。夫人既然聰明,必然見機,為我這樣的人枉死,實在不值得,是不是?」
拿這來嚇唬她!冰兒亦是「呵呵」冷笑道:「你以為我怕死?」
「夫人不怕死。只是為了奕雯姑娘,哪怕還有一分的希望,也不值得去死。」林清一臉悲憫,繼續掂動著那把匕首,像在耍弄玩意兒似的,偶爾投過來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尖利如刀。
「我倒不明白,你已經接受朝廷招安,面前也是康莊大道,為何自尋這條日後需得逃亡一輩子的死路?」
林清收了笑,很認真地說:「我林清,雖是鄉野村夫,也讀過《水滸》,知道自古接受招安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今兒看海蘭察的臉色,我就知道,他忌諱我得很,總有要做套兒給我下的時候!與其等朝廷將來找茬兒殺我,不如退出一步,海闊天空,自由在望,強過一切富貴空談!只有這會兒、唯有這會兒,已經大獲全勝的朝廷兵馬全部撤走,海蘭察投鼠忌器不敢打擾。若夫人不為難我,我也不為難夫人,各尋自己的前途,豈不最好?」他瞥了一眼門外,陽光透過濃厚煙幕,射出直直的一縷縷白光,他倏然不再笑了,握緊匕首,眈眈地望著冰兒,見她沒有反應,便試探地後退了兩步,又後退了兩步,直至後面角門。林清輕輕拉開門閂,像警敏的獵豹一般向外瞥了瞥,探出半步,又探出半步,掩身出門。門外一點動靜都沒有,林清的衣角,消失在啟開的門縫間,終於不見了。
她竟然被林清玩弄在手掌心裡!冰兒頹然一笑,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自己的性命。如今奕雯無救,自己亦不得善終,眼睜睜看著罪魁禍首從自己眼前逃走,卻被他幾句話打動,輕易放過了他,自己這輩子,果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過,林清打動她心的那句話確實有效,不管怎樣,只要有一份希望,就得試一試。這是譚青培的地方,若他配伍藥方時留下隻字片紙,那奕雯身中的蛇毒或能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