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得出神,突然聽馬國用一聲喚,試探,帶點懇求,乾隆一皺眉,英祥清楚地看見,皇帝眉梢挑起長長的壽眉,不過眉毛也已經花白了,比起自己上次覲見,顯見的蒼老了許多。英祥想起自己父親,又想起冰兒,心中一酸,終於放下執念,恭敬上前叩首道:「奴才給皇上請罪。」
「不必了。朕過一歇也要回宮了。」乾隆道,「你的痛苦,朕能感同身受,可也只能節哀順變吧,人總不能與天爭。你還不到四十,其實還在壯年,將來若有續弦的意思,朕也為你多留意。」
英祥眼中墮淚,又一頓首回奏道:「奴才這輩子,對不起冰兒的地方太多,現在想來,後悔莫及。『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再不會有另納他人的想法,這一顆心,只為她一人而留。不過冰兒曾對奴才、也對奕霄說過,希望葬回科爾沁。奴才想帶著棺槨一起回去——皇上放心!奴才不帶一個人走,也不要任何東西,苦日子奴才過過,到科爾沁後,在大漠邊養些牛羊,放牧打獵,足以了此殘生。這是冰兒的遺願,她這輩子不順利、不如意的時候太多,如今人沒了,這個願望求皇上能成全!」
這遺願,乾隆早就在奕霄上的摺子上看過,奕霄雖求了他數次,他卻只當是冰兒在幽禁中的任性使氣,並沒有認真考慮過,本來今日親臨祭奠之後,打算命禮部復還冰兒一切名位,照固倫公主的規格擬定喪儀,歸葬公主園寢。而今與英祥一番不太融洽的交談,他卻心裡頓悟:女兒向來所求,都不是這個名分。乾隆點點頭道:「好。」
英祥重重磕下頭去,飲泣道:「奴才謝皇上厚恩!」
乾隆道:「如果要葬她在科爾沁,就不便復還她的身份。不過她從小愛自由,既做出這樣的選擇,亦即不願身屬皇室,朕也不勉強,以後玉牒里、實錄里一應記錄都會銷掉。」他想了想對馬國用說:「你幫朕記著,回去擬旨給玉牒處:烏喇那拉氏曾有個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女兒,可以頂五格兒的序齒。」
乾隆撫著膝,抽換檔案、刪改玉牒,處置這些都不難,只是一個人就這樣從歷史中消失不見,竟還讓他有些許不舍。「你帶她,到一處水草豐美,鮮花繁盛的地方去,她一生顛沛流離,此刻終於可以安享常人福祉。朕……」他終於說不下去了,胸腔里怦怦亂跳的東西,倏忽化成灰燼。他抬手拭了拭眼角落下的淚珠,對英祥點點頭。馬國用看到,忙道:「皇上起駕!」英祥和奕霄跪伏於地,目送乾隆聖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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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芳草,經幾日杏花雨水的滋潤,早已不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了,而是綠得鮮嫩欲滴。乾隆擋開為他撐傘的小太監,也不理會馬國用的勸告,慢慢順著長長甬道踱步,恍惚間抬頭,腳步從心,已經把他帶到了長春宮門口。
孝賢皇后棺槨,早已入葬東陵二十餘年,寶頂未封死,留著乾隆百年之後與皇后合葬。而長春宮依然保持著孝賢皇后去世前的原貌,每日有宮女太監打掃潔淨,一應陳設照舊,乾隆每次進去,都還有種「皇后還在等著」的錯覺。他沿著路撫過去,牆面、扶手、圍欄、門框、窗欞、台幾、條炕、碧紗櫥、多寶格……纖塵不染,反被摩挲得光滑潤亮,他怔怔然站在那裡,等著她從裡間出來,頭上是通草花兒,身上是素絹衣裳,手指修長而不染蔻丹,樣子樸素清麗,笑容溫暖明媚,聲音柔和貼心,她永遠比那些個艷麗的嬪妃都更加美好可親。
乾隆手觸到無人落座的冰涼的鎖子錦條炕褥子上,心似乎也遽然變得一樣冰冷——這裡一切再相似,也不同了,人,到底不在了!每年祭奠孝賢皇后,無論是到皇陵還是在宮裡,自己總有不盡的詩思,仿佛要把心裡話用詩文說給孝賢皇后聽。唯有今天,腦海中一片空茫茫,竟連想對孝賢皇后說什麼都想不起來。
慧賢皇貴妃去世的時候,自己幾番在夢中遇見,流淚而醒,總是皇后溫柔伸手,為自己拭淚,自己那點帝王尊嚴,從來不用在皇后面前硬裝出來。天人兩隔二十餘載,今日羞赧,只為自己的食言:「孝賢……我沒有照顧好冰兒。你在那邊,看見她了沒有?」
忽覺頰上冰涼,也沒有去拭:「她天性至孝,只是不合時宜。我愛她若珍寶,只是不能拋別國事。若我早些准奕霄的請求,也許挽得回她的性命,只是那一刻的猶豫……是我親手扼死了她,把她逼進刀山火海、三途地獄。你勸勸她吧。我知道她不肯原諒父親,怪父親的冷酷殘忍、無情無義。她不肯再當我的公主,不要葬進皇家的園寢,唯一遺願就是遠離京都,遠離我。你勸她不必縈懷此生不幸,身後哀榮我不好給她,其他恤典,總叫奕霄盡善盡美,她辛苦飄蓬了一輩子,如今我決不讓孩子在那裡再受半點委屈。……」=quothr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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