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就像羅棋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夢裡桑越轉學到羅棋的學校,兩個人成為同桌,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少爺就是少爺,應該讀昂貴的私立學校,不應該成為羅棋的同桌。
那天早上桑越打來一個電話,羅棋的手機從不關靜音,他永遠在等待一個來電。朦朧的睡夢中聽見鈴聲,羅棋根本管不了那麼多,抓起手機用最快的速度按下接聽,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抖,也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那個瞬間羅棋的心跳比任何時候都快,胸腔里奏一曲恢弘盛大的遺憾曲,眼眶滾燙,幾乎已經有淚水劃破臉頰,在臉頰上留下深紅的傷痕。
然後他聽到了桑越的聲音。
不是爸爸,是桑越。
羅棋不得不承認的是,在預料之中的失望里,羅棋還有一絲預料之外的慶幸,是桑越的話好像也可以。沒睡醒的羅棋確實比任何時候都坦誠,坦誠到羅棋自己都驚訝,他的腦袋裡面好像蒙了許多層深灰色的紗布,紗布之間的孔隙被層層疊疊地互相蓋住,透不過氣,那個瞬間羅棋覺得驚醒之後聽到的聲音屬於桑越,竟然也算是一件好事。
就像桑越說的,這個世界上不是每一個人都跟他有仇,也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須是壞事。
掛斷那通電話之後羅棋感到無比煩躁,事情完全發展到既定軌道之外、不受控的煩躁。
他進浴室沖了一個冷水澡,把身上流動的紅色的滾燙的血全部淋成炭黑色,淋冷水澡時動用腦子思考,想的還是老生常談的問題——桑越憑什麼呢?至今羅棋沒有發現桑越的獨特之處,當然,桑越與以前的那些租客當然不同,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可羅棋不明白的是,對羅棋來說,桑越到底有什麼獨特之處?
桑越滿身缺點。
讀不懂空氣,毫無邊界感,自我感覺良好,少爺特有的高高在上,死皮賴臉,話多,全都是缺點。缺點對桑越來說不算什麼,他是桑越,就算滿身缺點也同樣不缺迎合他的人,所以桑越的缺點也可以是優點。
讀不懂空氣,毫無邊界感,自我感覺良好,少爺特有的高高在上,死皮賴臉,話多,全都是優點。羅棋逼自己做了許多個深呼吸,把臉對著花灑,冰水衝過去的時候呼吸困難,這仍然緩解不了羅棋的煩躁,他絕不是想要迎合桑越的人,可仍然覺得這些確實也是桑越的優點。
羅棋知道正常的流程。
就像以前他將那些租客趕出自己的房子,他們同樣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羅棋就像一個固步自封的獨裁者,明知道自己的規矩是不近人情、毫無道理的,可仍然守著他那一套規矩拒絕任何人「真正」進入他的領地。
主臥必須有人住,好讓羅棋給自己幻想的空間,從某種生活痕跡里幻想父母尚在人世,他當然清楚自己多麼自私幼稚又可笑,所有人都是他用以幻想的工具,可羅棋發現桑越脫離了他的控制,桑越高高在上,無法受控,他有太過鮮明的個性,桑越就是桑越。
那麼羅棋要做的就是把桑越從自己的生活里剔除。
桑越問他為什麼不在家。
羅棋說堂妹結婚。
其實羅棋本來應該說關你什麼事的,羅棋這句話已經打在輸入框裡了,發出去之前忍不住想是不是太過絕情。桑越那麼性格鮮明的一個人,那麼不願守規矩的一個人,踩著門禁老老實實回了家,絕情的話有太多機會可以說,不差這一次。
羅棋或許不是一個真正絕情的人,雖然有時候他流露出下意識的絕情,可主動這麼做的時候竟然也會於心不忍。
桑越說好奇農村的婚禮。
羅棋覺得這一次應該就是好機會,他有太多方法可以打擊桑越的好奇心:跟你有關係嗎少爺;好奇可以自己上網搜;農村的婚禮也沒意思。或者乾脆不回。
可羅棋打過去一個視頻電話。
在視頻撥過去的瞬間羅棋已經後悔了,指腹懸在紅色的掛斷鍵上猶豫片刻,沒來得及做決定,視頻已經被接起來了。
手機屏幕上的桑越趴在床上,腦袋後面是天花板上的吊燈,白花花的一片映襯著桑越的腦袋。能看出來桑越洗了頭髮沒吹,髮絲還有濕意,柔順地垂在臉側。他眼睛睜得很大,因為羅棋翻轉了攝像頭,用了後置,對準深夜寂靜無人的農村街道,畫面昏暗,桑越努力想看清些什麼。
沒等到羅棋開口說話,桑越問:「你不在家啊,這是哪兒啊?」
羅棋把鏡頭往下放,拍自己另一隻手拎著的一兜子紅紙,再把鏡頭往身後放,羅棋身後的一排下水道井蓋全都貼上了紅紙:「我們這邊的習俗,結婚前一晚要把新娘路過的下水道全都貼上紅紙。」
桑越聽得新奇:「還有這個說法,那你豈不是得把從家門口到主幹道的下水道全糊上。」
羅棋掏出來一張紅紙,撕了一塊寬雙面膠,糊在面前的下水道蓋子上:「嗯。」
桑越監工:「就用雙面膠啊?粘不牢吧。」
羅棋解釋:「事後好清理,走個流程而已,掉幾個無所謂。」
貼紅紙這事兒是羅棋和堂弟一起做的,兩個人一個從村口開始貼,一個從家門口開始貼。視頻通話十三分鐘的時候羅棋聽見堂弟的聲音:「哥!你是不是偷懶啊,我都貼完那邊了!」
羅棋抬頭,很乾脆地把自己手裡的塑膠袋塞進堂弟手裡:「剩下的你貼,我去拿喜字貼電線桿。」
桑越出聲:「電線桿也得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