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林慧娘道別之後,蘇蘊宜老老實實跟著裴七郎往外走。外間棚屋裡的病患們都已經睡下,囈語、磨牙和呼嚕聲此起彼伏,可推門出了棚屋,門外靜謐一片,仿佛天地在這一刻都屏住了呼吸。山巒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如同巨獸的脊背,而裴七郎牽著蘇蘊宜的手,一前一後地在山巒下行走。
「我們不回內城嗎?」
「不回,褚璲為我們安排了住處。」
「為什麼不回去?」
「因為入夜之後,內外城之間的城門任何人不得打開。」
兩人的輕聲細語在方寸間流淌。裴七郎說著話轉過頭,看見了蘇蘊宜瑩潤秀挺的側臉,她抬腳遠遠踢飛了跟前一塊小石頭,得意地笑了,裴七郎的嘴角便也隨著微微上翹,輕聲道:「方才見到我,可是害羞了?」
「你還提?」蘇蘊宜不免就有些惱羞成怒了,「都說了我沒有害羞!」
「那便是見慣了?」
「胡說!我才見了一次!」蘇蘊宜頓時如炸毛的小貓般張牙舞爪,卻又瞬時偃旗息鼓,悶悶道:「你多金貴啊,豈能容我玷污?」
裴七郎歪過身子靠著她的肩膀,低聲哄道:「那我以後隨你看,隨你玷污就是。」
饒是蘇蘊宜自覺厚顏,對上這廝也不免感嘆一聲「好厚的臉皮」。她冷哼一聲,「以後?我同你,哪裡來的『以後』?」
此言一出,蘇蘊宜後知後覺地一愣,身旁的裴七郎也沉默下來,若非手上的溫熱依然在,她險些要以為他也融入這一片凝滯的靜謐中了。
她忽然有些後悔,可下一瞬又想:乾脆今夜就把話說開。
於是在裴七郎的注視下,這方才還如小貓兒一般胡鬧的女郎驀地停下腳步,然後抬起手,當著他的面一根根掰開了他原本緊握著她的手指。
「裴七,」後退一步,蘇蘊宜冷靜地說:「我有話要同你說。」
默了默,裴七郎道:「你說。」
「我原以為你我上次在吳郡之時就已彼此兩清,所以你派人護著我,這次又專程來接我,我心裡是十分感激的。雖是如此,可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曉得我同你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塹,我從未奢望我能逾越,所以……」
蘇蘊宜暗暗深吸一口氣,錯開視線,道:「所以這次從京口回吳郡之後,還請你依舊做我的表哥,我們之間,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
沉默像一團濃重的霧氣,瀰漫在空氣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裴七郎的目光淡漠而冷然,他沒有笑,蘇蘊宜才發覺原來他不笑時,給人的感覺竟是這般威嚴而孤高,可她不偏不倚,仍仰頭回視著。
「蘊宜果真不願嫁我?」裴七郎忽然幽幽緩緩、一字一頓地道。
……那天我和陸石說話,他果然都聽到了。
心頭大石落地,蘇蘊宜反倒覺得輕鬆,她坦然道:「對,我不願。」
「那你想嫁誰?」裴七郎的臉上再度漾出笑意,可這笑意並未觸及眼底,反而讓他的眼神顯得更加深邃而疏離。
被他看著,蘇蘊宜陡生膽怯,可話已至此,她只能硬著頭皮道:「反正,只消是個品貌端正的君子就行——嫁誰不是嫁?」
「品貌端正的君子?」耳邊傳來嗤笑,裴七郎嘲弄道:「蘊宜這是覺得我人品不端?」
現在的裴七郎看起來很有幾分不對勁,蘇蘊宜縮了縮頭,沒敢答話。
「你不肯嫁我,又說一些什麼自己有自知之明之類的胡話,想來吳郡城中,那些迷戀於你的世家子弟們你其實一個也沒瞧上,讓我猜猜,蘊宜心中所想的,怕是……」裴七郎的語調低沉而緩慢,每個字都被刻意拉長,似一條無形的蛇,悄無聲息地纏繞在蘇蘊宜的脊背。
「怕是你從頭到尾的打算,都是找個家世清白的寒門士子嫁了,至於我這條過牆梯,既已脫了困境,便該一腳踢開。」
裴七郎笑問:「是不是呀,蘊宜?」
蘇蘊宜汗流浹背了。
她那點小心思被裴七郎摸得一清二楚,蘇蘊宜在心中大罵這廝如此刁鑽簡直是頭公狐狸,面上卻露出點訕笑,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反駁。
裴七郎跟著一笑,俯下身,貼在她耳邊柔聲道:「蘊宜,我同你說。」
「嫁給別人,你想都不要想。」
說罷,他一拂袖,施施然地走了。留下蘇蘊宜瞠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背影。
「什……什麼嘛!」她又踢飛一塊石頭,叉著腰氣鼓鼓地朝另一處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