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好你的輿圖,待到我大錦兵馬克復神州之時,自會有漢家將士,將此圖呈還於朕。」
說著,他把手往旁一伸,眾人皆在震驚茫然之時,竟無人知曉陛下的用意。
只有一個人懂了。
蘇蘊宜親自移步,走到一邊的青銅仙鶴銜燈旁,拔下了插在宮燈尖釘上的、足有成人手臂粗的蠟燭,遞給了裴玄。
裴玄順勢牽過她的手,舉著蠟燭,緩步走下台階,在無數驚疑的目光注視下,抬手將蠟燭扔進了北羯獻上的那一堆重禮上。
禮物里有不少珍貴的錦緞絲綢,遇火即燃,堆成小山的奇珍異寶,迅速被火焰吞沒。成串的五銖錢在火中爆裂,發出鏗然悲鳴,蜀錦也在嘆息聲中化為飛灰,漫漫飄散在整座崇訓宮中。
蘇蘊宜看向陸石,兩人此時隔了不過短短數十步,卻因火海阻隔,猶如天塹。陸石俊秀的臉龐似乎也因高溫而扭曲,蘇蘊宜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卻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熾熱的視線。
他還在看著自己。
第89章
崇訓宮中那一把火很快就被撲滅,卻在觀看者心中灼灼燃燒著,久久不熄。
直到宮宴散去,朝臣還在議論著,「陛下年少英勇,心懷大志,有光武之風!」
「重整山河,克復神州,說得好哇!北羯不過蠻夷,也敢肖想我們江左的貴女?」
冷言冷語伴隨著鄙夷的眼神,刀刃一般刮著北羯使臣們的脊背。副使等人又是憤懣又是羞愧,恨不能以袖掩面遁地而逃,陸石卻面色淡淡,眼中冷寂。
「五娘,你記住!我遲早會回來求娶你!一定有那麼一天的!」
京口城外自己的誓言猶在耳畔迴響,可真與她四目相對時,卻連邁出一步都艱難。
……難道自己與五娘就只能如此了嗎?
陸石心頭猛地一黯淡,他幾乎要喘不上氣,與此同時,卻又倏忽想起自己面前那一字排開的、看不到盡頭的畫像。
父皇指著畫中面目相似的北羯貴女們笑道:「我兒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待你出使錦國回來,父皇便為你指婚,這麼多漂亮女人,到時候你想娶幾個,就娶幾個!」
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來著?
「兒不願。」他說:「兒已有心愛之人,只願娶她一個。」
父皇的濃眉猝然緊皺,蒲扇大的巴掌高高舉起,然而片刻之後,他還是放下了手,稍緩了語氣道:「是哪家的女子?你既然喜歡,先娶她一個也沒什麼。」
「她是錦國的漢人,吳郡蘇氏的女郎。」
於是那一巴掌到底結結實實地落在了他臉上。石敬山常年征戰沙場,年輕時是北羯有名的猛將,縱使年老,通身氣力也足以伏虎舉鼎,陸石硬吃了他一記耳光,整個人都被抽飛出去,在地上滾了兩滾,「哇」地吐出一口血。
「清醒了嗎?」石敬山冷冷問。
兩耳嗡鳴,頭暈目眩,陸石當時的狀態委實算不上清醒。可他硬是頂著父皇冷肅的眼神爬起來,緩緩挺直了身,說:「父皇,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喜歡她,就喜歡她,我要去江左,把她帶回來。」
「你……」
眼見那巴掌再度舉起,陸石卻躲也不躲,只是閉上了眼睛。
然而他等待許久,也未有痛覺再度襲來,睜眼一看,對上的是父皇一雙渾濁而複雜的眼睛,「錦國的女人,是不肯離開錦國的,縱使你能得到她一時,終究也會失去……兒啊,你怎麼不明白呢?」
陸石反問:「若能從頭再來,父皇可會從一開始就放過我母親?」
「當然不會!我會把她關起來,鎖起來,讓她此生都不能離開我半步!」一語喝出,石敬山猛然一怔,通身氣力也似乎隨著這一句話而散去。陸石眼睜睜看著這個方才還英武雄壯的男人,頃刻之間萎靡下來。
許久之後,他長嘆道:「你既然執意如此,那麼你便去罷,我同意你們成親——如果你真能把她帶回來的話。」
「我能帶走她,一定能的!」
眼中光芒暴起,陸石忽然腳步一頓,在其餘使臣茫然的注視下,他霍然轉身,向站在一旁的宮人說:「我要見你們的皇后娘娘,你去為我通稟。」
那宮人一頭霧水,手足無措——皇后娘娘那是什麼人物?又豈是隨隨便便什麼人想見就能見到的?
她正躊躇著要如何敷衍這個北羯人,卻見到皇后身邊的黃門丞陳衡從一旁走了出來,向自己擺擺手,頓時如蒙大赦,躬身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