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自己想要的,這是我擺脫痛苦的唯一途徑,他們無法幫助我,難道還要阻止我自己去努力獲得新生嗎?」
「還比如,像313一樣,先斬後奏,直接去管理中心簽協議書,等他們知道了,或是被迫接受,或是大鬧一場,與我分道揚鑣,都無所謂。」
「我了解他們,我知道這三個策略里,總有一個會成功。」
「可我真的能這麼做嗎?」
他叩問著自己。
「他們不是別人,他們是我的父母。」
「我們之間有過分歧,有過爭吵,有過厭恨,可無論經歷什麼,自始至終,他們都堅定地愛著我。」
「面對我的試探,他們給出了回答,不要去做實驗體,太危險,他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我斷送未來,我還小,也許並不懂死亡的真正含義。」
「但他們也不想委屈我,也不想我一輩子都只能靠金屬液活著,如果我真的想要,他們願意沒日沒夜地去工作,願意付出可以付出的一切,來為我得到一具S系列軀體。」
「他們不會說那些話,只會做。」
「但那些話,我其實都知道。」
機械音平平淡淡,像一把無鋒的刀,將黎漸川那些在晶片裡隱藏多年的記憶與情緒,從過往裡剜出來,只留下鈍而麻痹的空洞。
「當我爸在公園裡,對我說他會想想辦法,幫我去買S系列軀體時,我就已經後悔了。」
「後悔拿著那份複印的選購單回家。」
黎漸川凝視著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恍惚地從上面看到了兩張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類的臉。
同樣的英年早逝,同樣的令他刻骨銘心。
他眨動著那雙機械眼,有些分不清真實與虛幻。
「我不是一個好孩子,」他沉沉道,「否則我怎麼忍心讓我愛、也愛我的人為難、失望、痛苦?」
「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錯。」
119怔了片刻,緩緩抬頭望向天空:「你太重感情。」
「愛這樣東西,並不總是好的。」
「有些時候,它是牧羊人手裡的鞭子,既馴養著羔羊,也主宰著牧羊人。還有些時候,它是西西弗斯往復推動的那顆石頭,只會施加永無終止的酷刑。」
「而所有風箏都知道,當線斷了,自己便是自由的。」
黎漸川抬起頭,訝異道:「這算是你這樣的萬人迷,被愛圍繞多年後思考出來的哲學成果?」
「也許是吧,」119笑起來,旋即又話音一轉,問,「424,你不動你父母的那筆賠償款,是因為你懷疑他們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他們為你去購買S系列軀體所做出的付出,對嗎?」
黎漸川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懷疑過,但我知道不是。」
「當時的我還沒有成年,還要高考,還要上大學,就算有了S系列軀體,也不是萬事大吉,他們擔心我,也還想照顧我,不可能選擇拋下我。」
「而且大學畢業後,我進入管理中心工作,也調閱過這場車禍的案卷,沒有任何問題。」
他頓了頓,向119解釋道:「我不動這筆錢的原因很簡單,一是感覺花了就空蕩蕩的,好像我爸媽的重量也隨著這些錢的減少,在我的晶片裡減少了,二是沒什麼花的必要。」
「我也想過,要不要買S系列軀體,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員也提到來著,說這些錢恰好夠我選擇一具軀體。可後來我冷靜下來,仔細審視自己,卻又覺得我好像也並沒有那麼想要得到這樣一具軀體。」
「當時的衝動和堅定,仿佛只是一蓬脆弱的火,經歷一場雨,就熄滅了。」
「這大概並不是真正的渴望和需求,而是一時迷障。畢竟那只是一具軀體,一個空殼,無論它擁有怎樣的外表或潛能,都無法改變它的本質。」
「而且。」
黎漸川看向119:「斷了線的風箏,還能叫風箏嗎?」
119道:「所以說,我們是兩路人,424。」
「一個相對來說頗為幸福圓滿的原生家庭,一對愛你、理解你、尊重你,真真切切為你考慮的無私父母,是很多小機器人都無法得到的。雖然它們必然也不是完美的,也有著各種各樣的人性與家庭都會存在的問題、缺陷,但愛這個字,在它們這裡終歸是純粹的。」
「我也曾經得到過它們,但那時候我還太小,什麼都不懂。等到失去時,也太小,什麼都不懂。」
「所以這和沒有得到,也沒什麼區別。」
「老實說,以前很多時候,我都非常嫉妒你。但現在,我覺得我沒必要再產生這種情緒了。」
「我們是兩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