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過不了十胎劫,我就要死了。」
張秀蘭又道:「從懷上這一胎,我就預感到了,我過不了這個劫。季小哥,你說,我過得了嗎?」
黎漸川靜靜望著漆黑堂屋裡的女人,沉默許久,才壓住喉間的澀意,搖頭道:「過不了。」
張秀蘭倏地抬起頭,一臉死氣。
黎漸川卻對她的異樣恍若未見,只繼續道:「你想反抗,想往高處走,可這一切,利用的卻是你自己和你的一胎又一胎。你不希望這個世界有更多的自己,卻親手造就了更多個自己。讓你過不了十胎劫的不是我,不是多子,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你過不了自己的良心。」
第443章 有喜
張秀蘭聞言,充盈滿面的死氣一滯,五官晃晃悠悠,像在燭火里搖動的殘影:「我自己的……良心?」
黎漸川按住抽痛的額角,緩緩站起身,立在已漸漸扭曲虛化的小廚房內,望著不遠處的張秀蘭:「我不知道那兩張人臉肉餅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但對我來說,它們一張與我相似,便是『我』,是現在,另一張與我的愛人相似,便代表著我的追求與理想,代表著未來。」
「人只要活著,就必然有飢餓到不得不吃些什麼來求生的時刻,我也曾經想對這兩張肉餅下口,可最終沒有。」
「因為它們雖然是肉餅,但卻長有人臉。」
「有時候,在許多世道,吃肉,也就意味著吃人。」
黎漸川神色晦然:「你以為自己吃掉這兩張肉餅,是毫無負擔的、正確的選擇,可事實並非如此。」
張秀蘭沉默許久,低低道:「可我實在太餓了,我不知道除去那兩張肉餅,該吃些什麼我才能活下去……季小哥,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黎漸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即使剛才在十胎劫里走過你的過去,我也無法真正感同身受,設身處地去讓自己成為你。因為我們本就是兩個人,過往以及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相同。」
「對於你的一切,我都只是另一個視角的外人,我什麼都改變不了,所謂的我會怎麼辦,也都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已。我不吃那兩張肉餅,是因為我是我,而非你。」
張秀蘭道:「季小哥不怪我吃掉了那兩張餅?」
黎漸川道:「不怪。沒有任何人能怪你,也沒有任何人有立場怪你,只是現在,你在怪你自己。」
張秀蘭直勾勾地看著黎漸川,五官恍惚地顫動起來,像融解的蠟油一般,開始往下掉。
「我從前也不知道……我以為我吃了它們,就已經不會再餓了,」她已滑到下巴尖上的嘴巴輕輕地開合著,「可是後來,一胎又一胎地生下來,我發現,我還是會餓。」
「我在餓什麼?」
啪的一聲輕響,她的眼珠順著臉頰掉了下來。
「我想不透我還在餓什麼……」
「但我開始做夢,夢到多子菩薩的神像睜開了眼,望著我,在流淚。那個時候,我心裡就有了一種預感,我的十胎劫可能過不去了。」
黎漸川看著如蠟像般漸漸融化的女人,眉間鋪滿了沉沉的陰影。
「在很早之前,我就在為我的十胎劫做準備,我向很多十胎嬤嬤、百胎嬤嬤取過經,」女人的聲音空茫而寧靜,在漆黑狹小的堂屋迴蕩,「她們有的說這是一場問心劫,要叩問本心,有的說這是多子菩薩的考驗,看的是你誠不誠,是不是願意一生都投身神教,侍奉菩薩,還有的說這是看你的體質的,看你是否能生,是否能多生,能的話,自然討菩薩喜愛,劫就過了,不能,或不合適,自然就過不了。」
「她們熱情得很,傳授了我很多。」
「聽的多了,見的多了,慢慢地,我也琢磨出來了,這十胎劫不是問心,不是問誠,也不是看我的身子骨挺得過,還是挺不過,所謂劫,不過就是一場馴服與壓迫之後,大山下的人交出的骨頭。」
「這骨頭順,劫便不是劫,而是福。這骨頭逆,福也不是福,而是劫。」
張秀蘭的嘴也流到了指尖,挨著她肉瘤似的肚子,搖搖欲墜:「十胎劫,百胎劫,千胎劫,萬胎劫……說白了,就是多子這個王八蛋在挑挑揀揀,要從這些還帶血的骨頭裡把所有順的骨頭提拔上去,再把那幾塊扎眼的反骨,搗爛掉,磨碎掉……」
「祂不敢留它們,甚至不敢看它們,祂在怕!」
「季小哥……你說怪不怪,祂可是神吶,神在怕什麼?」
「怕人?還是在怕……曾經也是人的自己?」
話音落,張秀蘭的口鼻也終於墜落,掉在地上,化作爛肉,濺起一灘血一般的黑水。
黎漸川閉了閉眼,臉色是掩不住的難看。
可就像他說的,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最多,只能在察覺到自己受到影響,始終在小廚房有意無意保持「靜」時,嘗試打破這種對自己、對張秀蘭皆有的束縛。
黎漸川一直都知道,良心,或其它什麼向上的東西,從來都值得尊重與保護。但他同樣也知道,在大多數時候,一兩個人的尊重與保護,往往都是徒勞的,無濟於事的。
這根人蠟終於徹底融化了。
四肢軟爛,頭顱枯萎,唯有軀幹上一顆碩大滾圓的肚子留了下來,安靜地癱在堂屋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