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縱有天道規則,保護的也是原住民,可沒有外來者的份兒。」
被點破外來者身份,黎漸川也不意外。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少年提起這件事的情緒:「你似乎很贊同輪迴之主的做法?」
「贊同談不上,不反感罷了,」隨著兩人的對談,嘴巴之上,少年的鼻子也開始顯現,恍若有一隻無形之手,在捏造泥人一般,正為少年捏出五官,但少年自己似乎並未察覺,「我住在這裡太久,不知道外界什麼模樣,但看那些誤入這裡的人,我便知道,這十年間若是沒有輪迴之主的清理,歡喜溝怕是早就被毀不知多少次了。」
「你們這些人里,瘋子可實在太多。」
「死在這裡的也就算了,寥寥幾個離開的,走之前也要把瘋狂的部分留下來,真當歡喜溝是收容瘋狂的垃圾桶,想丟就丟。可歡喜溝只是歡喜溝,哪裡承載得了?」
「沒有這十年間的清理,歡喜溝也就不是歡喜溝了。」
「準確說,應該是八年間吧,」黎漸川就這方面仍存留的某些疑點,拋出鉤子,「近兩年,輪迴之主似乎變了。」
「正常,」少年的臉上開始出現耳朵,「萬事萬物都在變。變化本身才是世間最恆久不變的道理。而誘發變化的,大多都是欲望。貪慾,愛欲,恨欲,求生欲,不勝枚舉。」
「祂萌生了欲望,欲望改變了祂,便是這般簡單。」
黎漸川凝視著五官漸全的少年:「那你呢?」
「我?」
少年偏頭。
「你自出生以來,萌生過什麼欲望,又被欲望改變了什麼?」黎漸川問道。
「我萌生的欲望,和我被欲望改變了什麼?」少年的臉上裂開了兩道縫隙,似是雙眼,只是閉合著,並未睜開,「那可太多了,再說十年,都說不完。」
「我想讓父母死而復生,想讓自己活得快活,想讓妹妹永遠幸福,想讓該下地獄的人下地獄,該上天宮的人上天宮,想讓那些吵人的、噁心的祈禱聲全都消失不見,想讓這一切的一切,在該毀滅時毀滅,該重生時重生。」
「還想讓,這世間沒有欲望,乾乾淨淨,人心空蕩。」
他雙睫一顫,抬起眼來:「只這麼粗略一數,就已數之不盡,欲望就是這樣的,對吧?」
這是一雙乾淨而空蕩的眼。
黎漸川同這雙眼對視著,忽然道:「多子背叛了你。」
少年五官不動。
「你知道這件事,」黎漸川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柔和的風,風裡卻含著刀,「甚至,祂的背叛,也是你有意為之。你想要的很多,得到的也很多,可你自始至終都如這座神國一樣,是空茫的白霧。」
「你什麼都沒有。」
「甚至連自己都沒有。」
「你確實是周意,不是福祿。」
「因為兩百年前,在徹底分食巨蚺的那個夜晚,福祿就已經捨棄了你,捨棄了作為周意的自己,任由洶湧的欲望吞噬了自己的一切。」
「為什麼要這麼做?」
黎漸川道。
「欲望才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少年僵硬的五官緩緩蠕動起來,「我想要的很多,得到的很多,可失去的卻更多,怎樣才能拿回那些失去的?僅憑周意,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更何況,世間本就沒有周意,只有福祿,不是嗎?」
「哦對了,方才不知道,但現在有了,我想要你的靈魂,或者,用你們的說法,叫作精神體。」
「留下吧,留下一部分精神體,我會送你離開這裡……」
他蠕動的五官勾勒出一個溫柔而悲憫的笑。
這個笑出現的剎那,黎漸川瞳孔驟然一縮,心神俱顫,頃刻頭暈目眩,如墜漩渦。
幾乎同時,他的胸口一陣劇痛,一根金色觸手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完全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刺穿了他的身軀。
大股鮮血噴濺而出。
視野崩潰,黎漸川死死拉著一線神智,符刀翻轉,狠狠刺中金色觸手。
他等的就是它!
和少年周意聊了這麼久,刺探情報只是表面,引導並等待福祿天君出現,才是黎漸川的真實目的。
在黎漸川的有意催動下,符刀內輪迴之主的氣息瞬間擴散。
少年砰的一下化作霧氣潰散。
金色觸手掙扎嘶鳴,無盡高空之上傳來一道不似人語的低沉宏大之音。
它在怒喝:「輪迴!」
符刀的氣息掩蓋了黎漸川本身的氣息,剎那的混亂間,福祿天君只辨別出了輪迴之主的影子。
巨響如雷,轟轟震鳴,周遭濃霧劇烈翻湧起來,似有空間在坍縮,要將這裡的一切吞沒湮滅。
黎漸川一把擒住金色觸手,正要設法躲避,卻忽然聽到一聲更響的、近在耳畔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