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連鬼都曉得恩當恩報呢。」久之,宗契道,「你為他傷神,卻不知那都些連鬼都不如的東西,平白多出一口氣罷了。」
應憐既動容,卻又疑心他是改了這結尾來哄她開心,否則怎就這樣應景;轉而一想,真真假假,有什麼所謂,總歸事是假的,情是真的。
她柳惜是假的,身墮風塵卻是真的。便是根刺,日日夜夜地扎,傷處也早生出一二分繭來,不至像從前那樣一想到便哭哭啼啼,卻反覺出一股索然無味。
「她們也不算空口白牙地誣衊人。」她頭枕著草,說與他聽,倒更像自言自語,「我入過行院,在人眼中,就沒什麼清白了,恐怕今後再如何好,也是翻不了身的。」
寒夜裡本就易生淒涼,她話中又更有一些自棄之意。宗契聽得心驚,倒情願她此時大哭一場,好過越想心越窄,面上瞧著平平常常,心裡卻坐下病來。
「你幾時見珍珠蒙了塵,人便扔了珍珠的?」他翻過身來,側臥在草鋪,隔著火瞧她,火愈明、她愈黯,便道,「世人道失節,不過就是明珠上幾點塵埃,明珠始終是明珠。你也還是你,管他閒言碎語做什麼?」
他卻有本事讓她難過起來。好似她滿心委屈煩憂悶在堅壁里,本想就這麼隨它去吧,他卻來撬開一個缺口,一腔起伏心緒便轟然涌踏而至,叫囂著去責怪他,誰教他好好兒地非要來管閒事,撬開那一角。
」
你是出家人,本就與世俗無礙,又活得堂堂正正,誰也奈何不得你,你大可說你不在意,也勸別人不在意!「她陡然來的一股情緒,連自己也勒不住韁繩,越知他好,卻越不吐不快,可真說了,卻更沒舒坦半分,「只因事不落在你身上,總之是我遭難、是我失了名節、是我受千夫所指!」
末了一下坐起,發泄完了,又懊悔不迭,是旁人指摘她,她怎麼竟向宗契發一股邪火,驀地又頹喪起來,懊惱得想哭,失魂落魄半晌,「我……我無心……罷了,是我的不是,我自己犯蠢,反連累師父與我一處受凍。」
思來想去,怪章杏娘、怪楊氏,甚或怪伏牛村每一個看笑話的人,到頭來卻都不如怪她自己。
宗契沒說她是、也沒說她不是,只是也起身盤坐,肩背筆挺,身後乃至高牆上,投下清晰巋巍的黑影,不動時更如山嶽,凝眸也不知是望向她還是望向火。
應憐定定地瞧著他,見他意態自適,氣度端穩,更有一份言語不到處的山海心胸,反襯得她心思曲折,愈發為方才自己那一通嚷嚷羞愧至極。
卻聽他開口:「你適才道,事不落在我身上,想來我從未與你提過我母親。」
她一怔。
半晌憶起,模模糊糊,他似乎提過一兩句。
「她在我八歲時,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後便投水自盡。」許是年深日久,傷心也傷心過了,他再談起時,已有陳年舊事之感,「皆因我家中遭變,因一樁公案,賠盡了錢財。我父傷病交加,不治而亡;家中那時別說余財,連衣食也無著,我母便想著投奔父親生前至交,也即是如今的師父。只是我家原籍在鄭州,去五台山路遙山阻。她一路帶我乞討過去,少不得也做些違心的勾當,只為著我,才強撐到頭;一旦把我託付了寺中,便只道自有去處。第二日,河中卻撈起了她的屍首。」
火光依約,本是一段長事,他卻概略而過,仿佛那些都只與梅官人故事一般,俱當不得真。
應憐怔怔地聽,卻於那明滅搖顫的火光里,似乎遙遙見著了個不大的孩子,一朝喪父離母,淒悽惶惶失了巢穴,滿目陌生光景,也不知怎樣挨到如今,卻長成一副頂天立地的模樣。
她說不出話來,卻唯覺心中那裂口越破越大,堵不住了,便任由它去,隨著淚一起流出來。
「年幼時我不大懂,她為何又要走、又要自盡;大了後逐漸懂了,卻還是不懂。」他唯用「不懂」二字來道前後迥異心境,「懂的是她因迫不得已,委身於人,籌一路川資;不懂的是,她為著這迫不得已的事,寧要去自盡,也不願留下多看我長大一日。怨她不顧念親情,為了『名節』舍了孩兒;又恨自己無能,不能早自立於世,拖累得她含屈赴死。如今想來,此事竟不能怪她,也不能怪我。怪只怪『名節』枷鎖,絆人絆己。」
名節枷鎖,絆人絆己。
應憐從未想過,或者說從不敢想「名節」這兩個字的不是。她至多安慰過自己,活著總比死了好,萬一哪日還能脫籍,到那時「名節」又回來了呢。
卻萬萬不曾想,她沒錯,錯的是這自古的箴言道理。
她仍是她,和從前一樣好。
一時想到幽微處,竟渾如痴怔,滿眼充盈火色煌煌,滿心疏開鬱郁塊壘,水曲山復,別有世界。
「我情願你是對的。」她透過光火,瞧見他皂白分明、熠熠清清的眼眸,喃喃張口,心潮迭起處,有了隱約的笑意,淚卻更淌下來,「我是明珠。不,明珠尚有千斛,世上卻只一個我,我比明珠更好,我就是我。」
第31章
寒鴉棲復驚
翌日平明,亂雪初霽,寒鴉先於人起,踏松梢微雪,聒耳亂蹄,惹得府君廟裡一陣動靜,卻是被鴉聲喚起,一番計議。
窸窣聲後,推門前行,牽了棚下驢出,並著肩、踩著雪,出山拗口,漸行漸遠,唯留幾行深淺腳印,及一天清寒里話音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