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憐一見便曉得他又沒打聽著什麼,正待開口,他卻先問:「你這是……先人靈位?」
「是。」她道,「只是我不會書刻,徑寫上去,又怕暈了墨,且不好擦拭。」
他到跟前,接過她手裡空靈牌,瞧了一瞧,「你要刻什麼,說與我,我來刻。」
「你竟會刻字?」應憐驚訝。
宗契失笑,朗硬臉廓顯了幾分柔和,「寺中供奉靈位,我刻慣了的。只不過需得你先寫個模子。」
應憐一撫額,怎麼竟忘了這一節,連連稱好。
待宗契買來刻刀,候她寫完了,便熟練地橫撇豎捺刻了起來,先依樣刻下「先考」二字,在下頭「應安仁」三字上掃了一眼,頓了頓,道:「無爵祿頭銜麼?以下徑刻令尊名諱了?」
「……從前是敷文閣學士,如今官銜已被擼了。」沉默片刻,她搖了搖頭。
宗契便不再多言,只一刀一鑿將名姓刻了下去。
應憐守在一旁,微偏頭默默瞧著。
他卷著幾道袖口,手掌寬大結實,掌心指節處處有繭,厚積鋼鐵一般的力道,卻乾淨整齊。執刀鑿的姿勢也老練,一筆一划刻來,莫不與她墨字紋絲不離,而更鑿進幾分與她不同的力勢筋骨,一望便知是常刻這木字的。
看他點頓撇捺地刻下一字一字,隨著一個一個名姓,她便想起家人音貌,又見刻刀之下鋒勢深沉剛硬,一時瞧得深了,不覺便一點點離他愈近,滿眼儘是他一雙手掌與掌下一個個顯露的字痕。
時節入春,正是輕涼薄暖、寬袖小衫之時。她去了厚厚的領緣,便露出一截白玉的延頸來,隱沒向衣襟里,繡著鵝黃青翠花草,烘出薄薄的暖香。離得近些,宗契便覺察得分明,本已覺得過近,偏她這人又不開竅,對他沒一毫兒防備心思,逕往前傾,腰身已抵了桌緣,堪堪擦著他臂肘,寬大的薄羅褙子下,杏黃系帶圈了幾圈,柔柔巧巧、不盈一握。
他刻字時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坐躲避不得,卻手臂處發熱,直燙到耳根口舌,莫名心浮氣躁起來,索性放了刻刀。
「惜奴,煩勞倒杯茶來。」他沒抬頭,拂那字鑿里的木屑。
應憐果不疑別的,應了一聲,便去倒茶。
她離身時,香卻仿佛未散,不是蘭、不是麝,也不是衣上薰香,是她一段若即若離的女兒香。
她斟得茶來與他。宗契一口飲了,也不知心頭那焦渴胡亂壓下了幾分,見她又站來身側觀瞧,當下指著四方桌鄰座道:「坐。」
應憐滿心都是家人牌位,他讓旁側坐便坐了,這回縱是伸長了脖子來看,也挨不著他。宗契稍鬆了一口氣,可當真她不在身側了,他刻了幾筆,卻怎麼都又覺著索然無味,勉強收了心神,專心刻那牌位。
兩人便安安靜靜的,一個刻一個瞧,誰也不出聲。春晝晴暖,微有細細浮塵飄遊在兩人身遭,徘徊如情意不去。
有了牌位,日日香案上供著,應憐便想得多了。
往日飄零無所時,只求有個棲宿;如今有了棲宿,便更想起她家所遭的事來。
宗契時時也來案前供一支香,瞧著她家三口人的靈位,便問及情由,「你家究竟犯了何事,至於如此大難?」
應憐卻茫然不知,「事發突然。那晚禁軍闖入我家,帶走父兄,說是謀逆;別說我,我家誰也毫不知情,跟著便是抄家、監禁……往日親朋並無一人來探,更別說求問個實情。」
或許她娘知情,卻先她而去;原想著到了揚州,尋得時機,向定娘慢慢問來,哪想變故陡至,又沒問得。
以她爹素日清正古板、兄長直率磊落的性子,她決不信他們會與謀逆扯上關係。而他們如今做了枉死鬼,獨獨存活她一個,卻又是個陽間的糊塗人。
教她怎麼能甘心。
往昔故交皆不能問,她搜腸刮肚,卻想起一人來。
「你可還記得當日那吳知縣?」應憐問他,怕他想不起來,又提醒道,「正是他那秦氏夫人贈我川資銀錢。」
宗契點頭,「記得,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