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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晝日長,滿園清蔭。應憐等候閒暇,便帶著萍兒四處遊逛。

一處園角生著蒼然的一株老皂莢,樹幹極為粗拙,也不知在此盤踞了多少年。與之相比,其餘零星的皂莢堪當它的子孫輩。

萍兒繞著樹歡快蹦跳,一會兒,忽叫起來:「姨姨,你來看!」

應憐繞過樹去。

梳著三丫髻的萍兒立得直直的,挨著樹幹,用手比量頭頂。恰有一列刀刻的橫印在樹幹上,斷續划過樹皮。她循印細瞧,發現那邊上粗粗刻著小字:庚辰。

再往上瞧,每一寸半寸之上,卻都有印記,旁邊小字零星:庚巳、庚午、庚未、庚申、庚酉。

「這是什麼?」萍兒問。

應憐在心底算了算,「這是年月。許是從前有個小娃娃,每年長高,都在樹幹上刻一道。」

庚辰之下也有年月,最早才剛過膝,刻著「庚子」。

如今是癸寅年,若按一紀來算,總也有三十八年了。

那一年一年長高的小娃娃,不知如今身在何處。

她心中一動,望著幾乎參天的古樹,冥冥之中忽有所感,一個念頭飛至:

一定是它。

又瞬然生回氣力,取了鏟來,向樹下泥土一鏟一鏟掘去。

萍兒好奇地蹲在坑邊,睜大眼睛仔細瞧,不知多久,忽指著二尺來深的一處,叫道:「姨姨!」

應憐也鏟到了硬物,忙停下來,拂去上頭泥塵,小心翼翼挖出了個物事,是個綢布包裹的匣子。並不很大,三寸見方,綢布因長埋地下,已不見光澤顏色;裡頭那匣兒卻精緻,纏枝雕花鮮活繁麗,上頭鑲著紅翠翡玉,一望便知價值不菲。

她長舒了一口氣,心頭卻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仿佛窺見了一個久不見天日的秘密。

攜萍兒回屋後,應憐擦淨了那沒上鎖的匣兒,懷著一種窺探旁人隱秘的說不出的心虛,猶豫再三,仍是打開看了去。

她總覺著,這一宗姓的人家,與宗契有或多或少的干係,說不定當真就是他外家。

匣子裡清淨無塵,卻整齊地摞著一沓書信,不知埋了幾年,保存依舊完好。她草草翻看了幾封,字跡娟秀齊整,所述不過平常小事;便依著年序,撿出最早一封,看了起來。

【阿蕪見信:

雁使銜來家書,使人歡喜,又涕零如雨。不期三年逝水如斯,我走時滿腔憤恚,不及辭阿蕪;晝夜千餘,無一日不思汝念汝,乃至摧形銷骨。幸我雖無德,效紅拂私事,卻蒙天眷憐,乃得如李將軍之夫,慷慨豪壯。今我為婦,阿蕪切莫譏無媒之合。往事亂矣,無從相言,箇中冷暖,我心自明。我已有妊,期在明歲三月春,不知璋瓦,但共喜翹首以盼。

父親愛我良多,然性剛硬太甚,恐為我事惱傷憂憎,惟願阿蕪為盡孝膝前,再得大人歡顏。你我書信復通,切勿與人語,父、兄皆不可令知,切記、切記!】

這似是一封久別重逢的信。

她將那「阿蕪」二字念了兩遍,萍兒卻在旁道:「我娘便是阿蕪。」

應憐一頓,便想通了,「是了,這是你娘的書信。」

據寫信人的口吻,似乎是她的姊妹。

萍兒便來了興致,把一沓書信攤在桌上,一張張好奇地翻,卻翻出了一副小像,十分新奇,「這是我娘嗎?」

應憐細細瞧來,見畫中女子纖秀靈巧,一毫一發皆細緻入微,正襟危坐,含笑端莊,不由打趣道:「這卻奇了,你自個兒也不曉得你娘的樣貌,怎麼反來問我?」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萍兒嘟著嘴,橫看豎看。

應憐接過小像,凝目視之半晌,心底緩緩升起一念,卻無端想起了宗契曾說的話。

【她在我八歲時,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後便投水自盡。】

她麼?

她妥帖將小像擱好,轉又拿了第二封信。

山長水遠,書信不常通。這第二封,已是她為人母時了。

【阿蕪見信:

我已產下一子,初為人母,喜之不盡,甚願親為哺養,又恐為僕婦乳母貽笑,真真閒惱。你可記著,他乳名合兒,取和美、團圓之意,從此汝為姨姨,日後再逢,需補添盆之禮。取正字勞心費神,日後再議。我雖為母,卻愈思念阿蕪,豈不知母親產難,我長汝七歲,憐汝幼嫩,未有一日得見之,早視汝為我孩兒,自幼長成,皆在我畔;皂莢刻下年歲,記汝身長,歷歷往事皆在目,如何能忘。

又:隨附寫真一幅,自妊至今,豐腴無復,勿為竊笑。阿蕪可還作一幅寄我,全我牽念。】

看過幾遍,心中不知生了什麼樣滋味,百般交雜不能言,應憐又見那小像,畫中人雖端坐淑靜,卻神容放鬆,唇邊笑意更難掩,不難想見彼時歲月安穩。

萍兒猶自天真無覺。應憐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打聽過,宗氏曾為官宦人家,殷實自不必說。我娘為何又要改名換姓,遠遁他鄉?我自小便從未見過外家親朋,想來她與家中不睦?」

宗契緩緩將疑問道來,黯淡的天光燭光落在他眼眸,清明中平添了銳利,刺向啞仆。

啞仆頹唐,被抽了筋骨一般,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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