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碧雲跪於下首,也不知怎麼靈光一閃,猛地一拍腦門,叫道:「娘子有一物留下了!」
官家教她拿來,正是那隻四四方方的小匣兒;著人勾解了鎖,揭開匣蓋,卻見了裡頭幾張薄薄的書信,頭一封便是寫與他的。
官家不住地顫著手,甚連緊攥的書信也顫個不停,白紙黑字,目視了一遍又一遍。
范碧雲瞧不見寫的是什麼,但見一向來高高在上的天子,面色由惱怒的漲紅轉為鐵青,漸而白了下去。他抄起手邊的蓮花金盞,似是想摜,半晌卻又未摜下去,重重摔回桌上,震得茶水四溢,沾濕了袍服也不覺。
他又將其下的書信拈開來瞧,一目十行,已頹喪而沉默。
後宮的儀仗還在廊下等候。李勝兒久等在側,見官家也不知要出神到何時,憑著親近得用,小心翼翼問了句,「可使皇城司追回……?」
「不必了。」官家又沉默良久,失了力一般,擺了擺手,又目視垂首而跪的范碧雲,語聲艱澀,仿佛為外人所使,不得不如此,「擢此女暫轄蕙蘭台,一切如舊。」
說罷,起身緩緩而歸。
聖口玉言,點了范碧云為蕙蘭台之主,此地便全能照舊,不必封宮貶黜;卻又沒給個准信,究竟要擢成哪一品秩,從這一日起,便成了一筆糊塗帳。
祝蘭的消失成了後宮中的一則禁忌,無人敢提、無人敢問,只當此人從未出現過。蕙蘭台果然一切照舊,范碧雲心驚動魄之餘,一面頗感慶幸,思忖祝蘭留下的手書里,恐怕為自己及蕙蘭台求了情;一面又頗為困惑,乃至焦躁,以致官家幾次來時,她實在忍不住,旁敲側擊問了幾回進品之事。
是的,縱然失了祝蘭,官家也仍常幸蕙蘭台。念舊傷情是一碼事,寵愛小意伶俐的范碧雲是另一碼事。
因此范碧雲敢問,也因此官家皺了幾回眉頭,末了含糊搪塞了一句,「皇后處正擬序品秩,你等著便是。」
說罷,又教她穿著祝蘭的舊衣,趴伏在錦褥里。湖青的簾幃一下,男人的恩愛冰冰冷冷,范碧雲喘不過氣,唯覺後方耳畔傳來的聲音像獸一般急切且無人倫,「蘭娘、蘭娘、蘭娘……」
她恨極了這聒噪的聲音,卻只敢低低地應「我在」。一旦稍稍放浪形骸,鬆懈了去,那男人便毫不留情地手掌抵住她後腦,威脅似的,「不許回頭!」
都道床笫之間千奇百怪。范碧雲想,此人恐怕全將她視作了祝蘭的替身。可笑堂堂一人主,掩不去骨子裡的懦弱平庸,不敢留下真正想要的人,卻只在旁人身上發泄扭曲的欲。望。
她雖瞧不起,卻也不大在意,唯獨在意的是——皇后將她的品秩定下了沒?
怎奈朝中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官家的神色日漸凝重,來蕙蘭台的次數也愈見稀少。眼見
著仿佛便要失寵,名分又遲遲不定,范碧雲心裡嘔得要死,回回還得穿著祝蘭稍顯寬長的小衣,陪著他逢場作戲。
有一回,她實在忍不了,顛鸞倒鳳之時,趁他銷魂已極,便扭回頭,將那雙蜜一樣的含情目望向他,「官家……」
才說了兩個字,對方倏然而怒,猛地從對祝蘭的肖想回憶里分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麼,面容驟然鐵青,草草地完了事,喚人來侍奉穿戴了,抬腳便走。范碧雲自知惹了禍,苦留不住,眼睜睜瞧著富貴權勢從她身邊水一樣流走了。
自此,官家再未幸臨蕙蘭台。
遲至她被冷落,范碧雲也還未撈著個品秩,名為蕙蘭台之主,實則與宮人的奉例一般無二,內心頗感恥辱。
外頭局勢無論怎樣緊張,風聲遞不進她小小的蕙蘭台。從秋至冬,這些時日,范碧雲忙活的是另一件事。她偕同此處零零落落所剩無幾的幾個宮人,找來了祝蘭從前的墨寶,摹著她的手跡,學那風骨剛正的筆體,一遍又一遍。
有從前元郎君教予的手書要訣,她磕磕絆絆,好歹是仿出了一封瞧不錯眼的書信,塞在套子裡,假作祝蘭曾寫,便以此為由,輾轉託人情面,直至求到李勝兒跟前,說動官家念起舊情分,再踏足一回蕙蘭台。
宮人們掃盡了宮苑的秋葉,於初冬一日,迎來了聖主再幸。
范碧雲這回再不敢拿喬,想通了個中情由,也並未再如祝蘭一般妝扮,卻簡單梳了個髮髻,好似個揚州的小女使一般,留官家晚膳時,主動談起往昔祝蘭在王家的一些舊事。撇了壞的、捧起好的,有的沒的一通瞎講,自然都是祝蘭從未提起過的事,果然勾住了官家的歡心;她趁勢又取出那封書信,道是祝蘭從前的一封家書,兩下里細細地瞧看,共憶舊人,唏噓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