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十多年前,長一輩的宮妃們尚呼喚郭顯乳名。他乳名遲兒。
遲兒遲兒,遲遲不來,生生熬死了他的母親。那位嬪妃……喚作什麼來著?
章氏記不清了。那已是多少年的舊事。她只是有所耳聞,據說那位沒福的娘子正是因坐胎未穩時,逢了采女入宮,與某位不懂事的嬪妃因口角衝撞,傷了胎氣,這才難產而亡。
遲兒才離娘胎,便抱在元慈太皇太后膝下,說是待如親子,實則內里辛酸苦辣,只他自個兒知道。
如今他不再是沒娘的孩兒。他成了帝王,帝王無私愛,到底不是沒心肝。他也盼自己的孩兒有個生母照料。
新入暑夏,雖燥熱,章氏卻還不敢用冰,怕寒傷了內里。宮人為她打扇,見她面上隱隱憐憫的笑意,便道:「太后這是想起哪家的好女孩兒了,才這般的喜愛!」
章氏嘆了聲,命人將後宮內苑各處的圖冊拿來看,為即將封品的李修容新擇一居處,「我想那宮人阿李,因著有了天家後嗣,往後便一步登天了。她是個有後福的……哎,太上皇從前的修容們都住哪兒?那裡頭器物陳設有現成的規矩,免得內造勞動了。」
專司寢居的女官為太后點指了幾處。章氏挑了一回,指著其中一處,定下來,「這處離官家的寢宮倒近。我瞧瞧……蕙、蘭、台,就此處吧。」
當即使人整治一番,庫里撥了慣例的賞賜,又喚尚衣局為李修容量裁衣物,尚藥局、尚食局排辦其飲食滋補。一應人等,為著幾個月後將誕的帝子,初初地忙開來了。
一旦後宮裡有了變動,便有些人碰人、人擠人。倒並不是人多沒處下腳,只是殿中省的女官、內侍官們,隔三差五地便被占用,儘是在喧鬧雜亂的西宮。一時是那位太后卞氏頭疼腦熱啦,一時是某位嬪妃缺少秋衣啦,一時又是掐架嘴角啦,鬧得章氏皇太后煩不勝煩。
郭禧是個好新鮮的,在位不滿年,在冊的嬪妃竟有八九十名,本就良莠不齊,如今一齊擠在西宮的犄角旮旯,更難免鬧出事端。她便趁李修容有孕的時機,說與了天子,請一個處置發放的法子。
郭顯聽聞了,只道他自會處置,章氏也就不再問了。這關乎「自願」禪讓的太上皇郭禧,本就有些忌諱,她樂得撒手不管。
太上皇郭禧並未留宮,而是移居在了距宮城不遠的靈光殿。這本是理宗皇帝求佛求道的別宮,如今用作郭禧的居所,內外重重禁衛,著甲持刀地嚴守,莫說是人,連只蚊蟲都飛不過。
郭禧在位八月,到如今禪位也足了八月,過得是煎熬還是舒心日子,群臣誰也不清楚。他們只將腦袋一低,兩眼一閉,山呼當今天子萬歲去了。
至於當今天子能不能容,那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外臣管不著。
郭顯有這麼一幫見風使舵的臣子,比誰都清楚,氣節、操守這種東西,早在理宗皇帝長年累月的治下,已被一點一點磨得精光。有稜角者,如文獻應公,早已化作原上一抔黃土。
臣子們,尤其是上了歲數的,就這麼得過且過,只要帝王仍然姓郭,他們便不在乎究竟是誰。今日效忠郭顯,若哪日靈光殿裡的太上皇復又回來,他們依舊將奉為萬歲。
這一切使得郭顯難以安寢。天下之口悠悠,他又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忍了足足八個月。
一切的契機剛好,他漸漸將兵權與民心把穩在手裡,終於抹去了最後殘存的一點對兄長的友愛。
第142章
碌碌此中人,奔走不得……
他喚來了元羲。
一朝天子一朝臣,從前效忠於太上皇郭禧的一干文武,自新帝登基後,已放的放、貶的貶;唯有元羲元翰林,如朝堂的砥柱,依舊牢不可催,不僅未遭貶黜,更加賜了爵祿。
這一回郭顯傳召,並不在明堂,而在青蓮浮香的宮後苑一處池亭,十分有君臣閒話的興致。
郭顯談的也的確是閒話:「祖宗禮法、歷朝歷代里,有無嬪妃守陵的慣例?」
「有。」元羲不知他為何提這個,便答,「遠的的不提,先帝山陵崩,聖眷便已為守陵,如今半年有餘了。」
郭顯點頭,又問,「順成皇太后留待宮中,秉持內事。自太后而下,為先帝守陵者有幾人?」
「按一向的慣例,凡有寵、無子的嬪妃,皆要侍先帝於陵園。」元羲道。
郭顯不置可否,只是揉了揉眉心。
宮人皆退守苑外。此處雅靜,鳥鳴清幽。天子有一時未開口,元羲便斟酌開解:「政事繁冗,官家當以聖體為要,切勿多憂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