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送走那些一波一波來打探消息的人,他與叢伯及其他雜役小廝回到家裡,一眼就發現家裡到處都有被人照看、收拾的痕跡。
連叢伯都一路感嘆:「姚博士家人口單薄,日子清苦,自家尚難周全,卻把咱們屋子拾掇得這般齊整,連窗紙都換了新的,回頭定要尋個好機會,好好謝過才是。」
林聞安卻知道,不一定是先生的吩咐。先生近來身子弱,神智時好時壞。昨日在姚家,人一多,院子裡亂鬨鬨的,他眼見著先生從清醒漸漸變得茫然。先生雖還認得他,卻糊塗了,在人堆里拉住他袖子,輕聲說:
「明止啊,你娘病著要吃藥,你爹當值忙,叢伯又當爹又當娘拉扯你妹妹,沒人顧得上你。你不必客氣,只管來先生家吃住,由先生來照管你一日三餐,保不會叫你餓肚子進學。」
林聞安當時一怔,因這番話,他仿佛光陰霎時便倒流回了十幾年前,他還是半大孩子,尚在姚家讀書之時。
依著先生如今這境況與身子,想來如先生昨日所言,辛辛苦苦幫忙照看林家宅子的,並非先生,而是如意才對。
收拾停當,叢伯在夢裡追打了一夜的車夫,竟還沒醒,廂房裡還傳來高低起伏的鼾聲,想著叢伯年紀大了,又陪他舟車勞頓,還是多歇歇吧,便也沒有將人叫醒,只叫另外兩個隨船回來的小廝一會兒吃了朝食,再慢慢收拾屋子和行李。
小廝們剛答應下,去灶房裡生火造飯,就聽見角門處傳來篤篤的敲門聲,他走過去,拉開門軸,便見著少女那張白皙的鵝蛋臉。
門剛打開一半,姚如意便沖他低聲說了句:「二叔早,阿爺說叫你與叢伯來家吃朝食呢。」
不等他答,她便趕忙扭身跑走了。
望著她提了裙子腳下飛快的背影,林聞安歪了歪頭。
她不知為何,先前還不知他是誰時,從窗口探出頭來時還言笑晏晏的,但隨後一得知他是舊識,便立即遠了他,人更是生疏了許多。
林聞安正好也還有事要與先生說,便隨之從那扇熟悉的小角門進了姚家。姚家屋後這條窄窄的小道他從前不知走過多少回,但今兒再踏進來,卻覺著有些生疏與陌生了。
以前姚家這條過道里只搭了個柴棚,如今除了堆滿了煤餅和煤渣、黃泥的柴棚,柴棚旁邊又加蓋了個防雪防雨的小棚子,棚子裡一字排開,放了一大四小共五隻…狗…狗窩?
認真一看,應該是拿粗布絮了厚厚的棉花,做成圓拱形,三面都包裹著,唯有正面掏出了一個圓洞,里面似乎還鋪了碎布頭縫起來的小毯子,瞧著還挺暖和的。
這與尋常狗窩長得大不一樣,一開始林聞安沒瞧出這是什麼,直到他的腳剛踏入姚家,最大的狗窩裡「刷」地探出只帶疤的大黃狗。
「嗚——」那隻狗低聲咆哮著對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
隨後好似收到了什麼信兒似的,大狗後頭那四個小窩洞裡也跟著一隻只鑽出了毛色各異的圓腦袋,齊齊沖他示威般汪汪叫。
林聞安默默站住了腳。
甚至還有一隻白毛小狗,為狗十分勇猛,滾球兒似地竄出來,細聲細氣又很有氣勢地嗷嗚著,拿小犬牙撕咬著他褲管。
他俯身,一把便捏住那糰子的後頸皮,就這般提起來一瞧,這白絨糰子登時泄了威風,四爪蜷起,夾著尾巴,嗚嗚地叫著,黑葡萄般濕漉漉的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林聞安心想,這狗外強中乾啊。
而且,他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腿這麼短身子又這麼肥的狗。
把狗放下,他又十分疑惑地盯著最後那隻最小的黃毛……貓?那是貓吧?但它怎麼也在犬吠啊?
似乎是聽見了狗叫,剛剛逃走的姚如意又匆匆趕回來,她腰上圍了圍裙,手裡還提著一把鋥亮的菜刀,從牆角處伸出腦袋呵斥道:「不要叫了!二叔是客人,你們這樣很無禮!」
幾隻被要求遵從禮節的貓狗,聲音竟真的隨之低下來,喵嗚汪嗚地,將毛茸茸的腦袋往窩裡縮,將那些棉布狗窩都拱得東搖西晃。
林聞安得以通行。
路過時,他沒忍住,還是扭頭再看了眼,最大的那隻狗窩,是藏青色的布絮了厚實棉花縫的,上頭還繡著些茱萸紋,怎麼看怎麼有些眼熟,他怎麼覺著這做狗窩的布料,以前在先生身上穿過……
轉過牆角,姚家老舊的小院子再次映入眼前。
昨日他也草草打量了一番,但很快便被人擠得頭昏腦漲,今日便不同了,雪停雲散,院中的積雪已經被掃在兩邊,露出青石板。炊煙冉冉升起,融化了煙囪屋瓦周圍堆積的雪,各色食物的香氣正瀰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