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能入姚爺爺眼的昔日學生課業,都是一個人的。
也不是旁人,每一份的署名都是「林聞安」,而且還都是他十七歲前寫出來的。姚爺爺全都留存得極妥帖,紙張雖泛黃了,卻一張張連邊角破損都無半點殘損。一看就知曉,他對這課業十萬分的滿意。
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好地將這些文卷歸置齊整。
可恨的學霸,可惡的二叔。
當年他在國子監肯定是其他學生的一生之敵。
之後她反正也無事,便也蹲下來幫姚爺爺大致規整,這些堆了好幾個箱子,阿爺一個人還不知要弄到幾時呢。
收拾的時候,她竟然還發現了這麼多年姚爺爺和林聞安往來的書信,也攢了厚厚一大箱子。姚爺爺將每一封書信都按時間從封套里取了出來存著,是以一眼便能瞧見內容。
姚如意見是書信,本不敢看,可姚爺爺瞥見她伸出又縮回的手,笑道:「不妨事,你儘管看。」
她心頭一動,仰臉沖姚爺爺笑了笑,她確實想看。
以前的二叔是怎樣的人啊?她其實也時常想。
書信跨度整整八年,師生從最開始相互慰問身體、互薦民間良醫或藥方,到分享許多日常瑣事,每封信都寫得很長,末了卻總會殷切地落下「盼安好」幾個字。
姚如意起初蹲在地上看,後來席地而坐細讀,從午後到日落,看得既唏噓又覺溫暖,竟有些看不夠。
先前那疊姚爺爺整理出的二叔的文章,她瞧不出究竟好在哪兒,但是書信里的點點滴滴、一字一句,明明是最為尋常的語言,她卻看出了林聞安與他人最為不一樣的,不是辭采,而是心境。
尤其林聞安最開始因傷重不能起身,在床榻上躺了兩年,只能靠父親背著到院子裡走一走,這樣苦悶痛苦的日子,他幾乎度日如年,但他卻在信中對姚爺爺說:「一日,窗前來了只麻雀,頭圓身短,站在晨光里梳理羽毛,學生奮力伸長手臂,終於將米粥撒到窗沿,笑看它低頭一粒粒啄來吃盡了,便覺這人世尚有眷戀。
雖仍不良於行,但學生很好,也盼先生好。」
姚爺爺回:「甚好,鳥兒也慰人心。」
姚如意一封封翻閱到最後,林聞安最近一次寄信來問候姚爺爺時說:「先生可好?多虧先生為學生四處搜羅打聽的名醫,學生已能漸漸起身行走,雖不能跑跳,卻不必再勞煩老父的背脊。今日遵照醫囑沿河岸慢慢地走著。
盛夏晝永,臨溪試步,連淌過的河水都覺沸騰似的,不知京師此時可會如撫州這般炎熱?此行漫無目的,學生卻嗅到了撫州城中花草樹木熱烈生長的宜人氣息。先生寄信來總說很好,可王雍來信卻談及先生正受病痛折磨,學生百憂於心,待身子再強些,必返京探望先生。
唯盼先生好。」
讀到此處,她也跟著感同身受地鬆了口氣。
真好,病痛終究離去,這人熬過來了。
林聞安與姚爺爺相互往來的書信總是幾個月才能有一封,有時林聞安上一封還在寫深夏,姚爺爺收到時已是秋日,等他回信,又是深冬甚至開春了。但這樣緩慢又漫長的悠悠尺素,卻叫姚如意看得都忘了時間。
驛路遙遙,鴻書杳杳,這般緩行的筆墨,卻能滋長最綿長的情意。而這份師生情誼,也穿過了歲久彌深的光陰,綿綿如縷地展現在了姚如意面前。
她都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待叢伯催飯的呼聲響起,姚如意方戀戀不捨地將書信歸置原處。步出屋外,檐外夜色已濃,御街方向偶綻數朵花火,更遠處隱隱傳來有小兒燃爆竹的脆響,孩童清脆的笑聲隱隱透風而來。
姚如意仰頭去看。
星斗闌干處,銀樹火樹次第開,過年了。
但直到她吃完了粥,讓三寸釘和叢辛也去鋪子裡取幾樣煙火到門口放,二叔都還沒回來。夜色漸深沉,姚如意這幾日睡得太多,了無困意,自搬了藤椅在鋪中守歲,催姚爺爺他們自去安歇。
尤其是叢伯,為了他們連日操勞,粥都沒喝完,捧著碗便開始眼皮打架。姚如意便趕緊將他趕回屋子裡去歇息,又趁叢伯沒留意,悄悄留了個厚厚的紅封壓在他枕下。對三寸釘和叢辛也是如法炮製。
一人守歲,便十分無趣,姚如意便時不時點上一兩個小小的「地老鼠」小煙火,從窗口丟到巷子裡,看著它在地磚上冒著火花轉圈,也挺有意思的。
大概是半夜,她也記不清了,她也沒熬住,俯趴在櫃檯邊打盹。
外頭一直爆竹和煙火齊響,她睡得並不熟。
忽然,她鼻尖聞見一陣濃濃的、甜甜的溫熱麥香,肩頭倏然也一沉,似有一件寬大又浸著淡淡藥香的寬衫,正輕輕地覆上她肩頭。
那衣衫猶帶餘溫,姚如意人都尚未清醒,心尖卻被這點暖意蟄了一下似的,驀地一顫。
她慌忙睜眼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