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書鈞不敢看她,臉紅紅地應了。
孟博遠忙得腳不沾地,一邊喊住個要尋茅廁的學子,一邊往西角門一指:「那兒後頭呢,你自去尋,我此刻沒空搭理你……哎哎,茅廁不在那兒!回來回來!沒尿褲子吧?憋住啊!我帶你去啊!」
說著又跑了。
程書鈞便也自去忙了。
孟員外原先在廊柱子後頭躲著看兒子,之後站得腳酸,又溜進茶室里,尋了個靠門邊的座兒,默默又看了好一會兒。
他的怒火已經漸漸消散了。
他是頭一回……見到四郎這一面。
以前這個兒子在他心裡,是樣樣不如三郎,讀書不成還要搗蛋,小時還住在外城,孟員外的老母也還沒過世。三郎在讀書,孟博遠就溜出去,把豬胰子刮成粉末和了水,「孝敬」他阿奶喝了,喝得老人家吐了兩天白沫,問他為何這麼做,他說阿奶老罵他娘還往他娘湯碗裡吐吐沫,給她毒啞了家裡就和氣了,氣得孟員外差點厥過去;
再長大點兒,三郎還是讀書,他呢,又溜出去,把家裡刻板書的木料全倒賣給收荒貨的小販換了一兜糖吃,差點沒把孟員外賠得底褲都拿去當了;等三郎都考過童生試了,他還和幾個不務正業的學子合起來寫那等亂七八糟、粗俗不堪的話本子賣與梨園的伶人唱,合寫了個什麼王相公休妻的幾折子戲本子,還把他阿奶當惡婆婆寫了進去,竟還很是紅火!可惜他傻愣愣只將話本子賣了兩貫,這戲紅火了與他也沒甚麼干係。
總之除了讀書,他是什麼事都敢幹。
後來這逆子總算長大了,但還是不愛讀書,以孟員外觀察,孟博遠背書的能耐也就比小石頭強點兒,還寫一筆臭字。但孟員外還是不甘心,還是盼著他爭氣,當商賈有什麼好的?孟員外自個對誰都得揚著笑,連林司曹這等微末小官,他也得時常奉承著。
當官才威風呢!以後兩個兒子都能堂堂正正、守望相助,不用對任何人屈膝賠笑,那便是孟員外最大的願望了。
至於雕版坊的家業有沒有人繼承,他以為都無所謂,大不了掙夠了錢便關張大吉,他也能領著關氏四處走走、看看山河。
但這孩子偏偏……孟員外看他立在天井裡,無師自通地迎來送往,與每個往來的學子似都能說上三兩句話,即便不是他學齋的同窗,也能叫出人家的名號,笑嘻嘻與人勾肩,再說兩句話便與人似結交了八輩子般相熟,拍著胸脯道:
「你這便問對人了,走,我帶你去找叢伯,叫他給你多添些牛乳,再擱一勺最好的棗花蜜,我與你說,好喝得你腦殼都要飛了,你信我,這必定是物有所值的。還有那米餅,不過現下似已售盡了,你若想吃,我幫你與姚小娘子說,明日或是後日定給你留一袋……哎喲這算甚?都是同窗,日後你來只管尋我,我給你尋個好位置讀書……」
孟員外忙扭過頭去,幸得孟博遠拉著人快步從他面前經過,壓根沒留意看門邊坐著何人。
而那衣冠鮮潔、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的靦腆白胖書生,也被他哄得暈頭轉向,不僅出手闊綽地點了兩杯不同的牛乳茶,還買了好些茶點。
這孩子在這上頭倒真有些眼光,知曉誰有錢誰沒錢,面上又一視同仁,還知道對不同的人推介不同的東西,不會叫人心裡不暢快。
其後,孟博遠果然給人尋了個靠窗的好位置,又勾肩與他約好改日一同蹴鞠,便又匆忙離去了,剛一出去,又有幾個學子笑嘻嘻與他打招呼,他也誇張地舉起胳膊,與人勾頸,哈哈大笑地鬧了一陣。
原來四郎並非如他所想,僅有程書鈞和林維明兩個好友,他瞧著朋友極多,在同窗裡頭很是吃得開……孟員外神色複雜地看了許久,最終心裡沉甸甸不知是何滋味,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地出了姚家這讀書室,他仍是不知此時該與兒子說些什麼。
姚如意在門口專門記帳收錢,見孟員外無聲無息走出來,還鬆了口氣,她方才聽林維明滿頭大汗跑來說,孟員外得知孟博遠來這兒當夥計了,嚇得她汗毛倒豎,真怕孟員外一怒之下砸了她的店。
可那會兒孟員外都已進去了!姚如意趕忙踮腳伸頸往裡頭望,四處尋這孟員外在哪兒揍兒子呢?所幸沒聽見他的咆哮聲,他竟難得忍住了沒發火。
如今走了,姚如意大大鬆了口氣。
她探頭進去,裡頭人愈發多了,可孟博遠極為得力,令她刮目相看,簡直能一人當三人用。如今裡頭是吵嚷熱鬧中不顯雜亂,一點亂子都沒出。
她滿意地點點頭,只是唯一沒料到的是,文房鋪子裡有些物事賣得太快,已有好幾樣售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