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條大船,如今終於一艘接一艘,頂著風塵,載著同樣滿面風霜的醫官和學生們,乘著和煦的春風,穩噹噹地停靠在了津渡水門碼頭。遠處望去滿噹噹全是桅杆風帆,好生壯觀。
夾巷裡家家原本都還沉浸在國子監今年大獲全勝的喜氣里,沒承想,又一樁好事臨門!
消息傳到夾巷來時,姚如意正狗狗祟祟地拉著林聞安,躲過姚爺爺和鐵包金,偷偷藏在貨架深處的角落裡,給他那兩隻傷痕累累的胳膊上藥。
姚爺爺打人是真沒留情,老爺子力氣還不小呢!林聞安那些戒尺打出來的傷痕腫了三四日才消,但還是留下了一道道青色紫色的淤痕,尤其打出血點的那幾道,看著格外悽慘。
雖然林聞安總說不妨事,過幾日便消了,她卻還是跟薛阿婆買了罐活血化瘀、生肌斂瘡「太乙膏」,每日都盯著他塗上幾遍。
第68章 回來了 爹娘終於回來了。
牆角窄仄,大小貨筐摞得滿滿當當,光線便有些暗了。林聞安靠坐在一隻鼓囊囊的草料麻袋上,背抵著牆灰。頭頂是貨架柱子,晃晃悠悠掛著兩隻竹籃,裡頭散堆著如意新做的豬油糖。
那糖味兒聞著沖,油紙都沁透了,膩膩的甜氣混著太乙膏濃重的桃仁、紅花味兒,在窄小空間裡浮沉,實屬不算好聞。但林聞安卻一動不動,自打被姚如意鬼鬼祟祟拉進來推坐在這草料袋子上,他就沒動過了。
乖乖地伸出胳膊,乖乖地任她施為,乖乖被塗了兩胳膊又黏糊又濃臭的藥膏。快塗完了,抬頭望她一眼,發覺她也嫌臭,正不斷地皺鼻子忍耐,忍了會子,沒忍住:「好臭。」
林聞安忍不住就笑了。
如意就是這點好,想笑便笑,想嫌便嫌,不高興了也從不憋在肚子裡,即便是憋了一會兒,隔日起來還是會鄭重其事地說:「我昨日生氣了。」
「今兒雖不氣了,但昨日確是生了氣,我也得說出來。」
她剔透得如一塊水晶,從不偽飾。
這樣很好。林聞安有時會覺著自己許多做人的道理,似乎都是如意教給他的。前陣子,他與她被先生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他好些日子都不自在,見了先生總抬不起頭來,羞愧不已。
但如意隔日便好了,興沖沖揣了好吃的去哄爺爺了,即便姚爺爺不理會她,她也不氣餒,日日換著花樣去哄。
直到先生被她纏得沒法子了,她才蹲下來,伏在先生膝上,輕聲解釋:「阿爺,我錯了。錯在沒先跟您通個氣,但我也是頭一回動這念頭,做錯了您多擔待嘛,總生悶氣做什麼呢?但是……您說的那些有關禮數的事兒,我不覺著我錯了。」
「以往啊,不僅是我,便是這天下的女子,都被那些禮數纏得太緊了,故而退個婚,旁人嚼幾句舌根,我便受不了了。如今我便覺著,所謂禮數又算什麼東西呢?我一沒偷二沒搶,卻非要枷鎖加身,不能按心意行事,又何必呢?您以前不還總勸我,不要理會旁人的閒言碎語,如今怎變了?」
先生被她說得一怔,神色里現出一絲隱痛,再看向如意,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了,最後只能伸手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嘆。
是啊,曾經如意便是太過謹守禮教,他把她教得太乖了,太規矩了,道德心與自尊心都太強了,才會為了旁人的惡言深陷痛苦,他怎麼能忘了呢?那個被人惡意指摘、辱罵誹謗,最終漸漸凋零的……
是他的孫女兒啊……
姚如意仰臉看他,又溫言勸道:「我知道您為我好。您擔心我如此輕易付諸情意,萬一不是林聞安,而是遇著壞人了怎麼辦,女兒家應當格外珍視自己,對不對?可是,您應當也有看在眼裡,之前國子監往來如此多才俊學子,我何曾對誰動過心啊?阿爺,我沒傻。」
那時,林聞安原也在院子裡陪先生下棋,如意過來與先生說話,他為避嫌便走開了幾步,避到牆角,背對著他們,見姚得水張嘴想去啃菜地里的葉子,便蹲下來,將小驢子抱過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捋著它的毛。
但如意說得坦蕩,不曾壓低聲音,因此,隨風送來的一句話,便將他撫摸姚得水皮毛的手都釘在了半空。
他聽見她說:
「若不是林聞安,我便不要了。」
這句話被她如此認真又平常地說了出來,卻不知對他是多大的震動,他強忍著才沒回過頭去看她,可是……最終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悸動,只能出神地將姚得水的腦袋揉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把姚得水揉成了一個炸毛栗子驢,都開始生氣地刨蹄子了,他才驚覺自己在做什麼,又趕忙將它的頭毛捋順。
此時,由如意想到姚得水那樣子,林聞安不覺又笑了。
姚如意真不知他塗個臭膏子能有什麼可笑的?好容易屏著氣塗完,她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朝他「噓」了一聲,神色極嚴肅。隨即矮身蹲下,扶著貨架,躡手躡腳蹲挪到鋪子門口,探出半個腦袋,朝院中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