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一個接一個,看了又看,只看見一張張風塵僕僕、黝黑乾瘦的臉,都像,又都不像。前頭好幾艘船的人都下空了,還是沒見著爹娘。
她有點想哭了,孟員外似乎感受到她愈發緊繃的身子,輕輕安慰道:「只怕在後頭呢,莫急莫急。」
姚如意也踮著腳心急得很,終於等到第六艘船了,她好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但又好似不太像,想嚷出來時便又咽了回去,她眯著眼使勁瞅,又拽拽旁邊的俞嬸子:「嬸子,你看……那像是尤家嫂子麼?」
「哪兒……哪……」俞嬸子也拿眼搜尋著,看到如意用手遠遠指著的,那一對正相互攙扶走下舢板的年輕夫婦,頓時一愣。
又瘦又黑的夫妻兩個,都是麵皮焦黃、眼窩深陷,尤嫂子幾縷白發從包頭的藍布巾里鑽出來。她手裡緊緊攥包袱和醫箱,腰背倒還直著。尤醫官比她更瘦,半舊的直裰像掛在根竹竿上似的,鬍子不得空修剪,亂七八糟地夾著好些白須,臉上刻滿了疲憊的皺紋。只有那雙眼睛,在深深的眼窩裡,依舊還有著醫者的沉靜明亮。
「是!是他們!」
俞嬸子確信了,幾乎跳起來,揮手高喊,「青琅!青琅!尤醫正!這兒!我們在這兒呢!」
茉莉立刻聞聲轉過臉去,在人群中遙遙看清父母的那一刻,小小年紀的孩子根本沒法再忍受,向著他們的方向張開手臂,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孟員外見了,趁著廂軍不注意,馱著茉莉便衝進了人群里。
尤嫂子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與尤醫官茫然地在來來往往、擁擠不堪的人群里站住了,也正四下張望。
孟員外已經大喊著,左突右擠地直衝了過去。
待看清撲到眼前的人影,尤嫂子乾裂起皮的嘴唇不由哆嗦了起來,也趕忙張開瘦了不少的雙臂,一把將衝著她就要從孟員外肩頭直撲下來的女兒死死摟進懷裡。
熟悉的懷抱令茉莉已經哭得更為厲害,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在她心中積攢了半年的念想、擔憂、驚怕,全都在此刻,毫無保留地傾瀉了出來。
夢裡都是騙人的,沒死呢,都好好的呢。
爹娘終於回來了。
第69章 尋常事 從此,便不再去想了。
尤嫂子等人回來是夾巷裡一樁大喜事,合該慶賀慶賀,但兩夫妻的形容委實太悽慘,接到人回去的路上,俞嬸子摸了一把尤嫂子本來就細瘦的臂膀,摸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只覺著就摸到一層薄薄皮貼著骨頭。
不論是街坊們想擺酒洗塵,還是朝廷的宴飲恩賞,在見過回來的人後,都貼心地將這些暫且推後,先教眾人好生將養。
迎了尤嫂子夫婦倆回來,大伙兒拿艾草葉子把兩人周身都打了一遍,又請道觀的炎道士來繞著二人念了些聽不懂的經文,燒了黃符,最後念叨著百病全消、平平安安之類的詞兒,夫妻兩個總算回了闊別了半年的家。
尤嫂子牽著茉莉一進門,嘴邊高興的笑便僵了,眉頭也鎖緊了。
院子裡,花木無人修剪,長得齜牙咧嘴;牆角煤餅灰積了一堆,旁邊水缸邊的牆面上還長霉了,地磚縫裡的青苔也未刮淨。門廊、房梁、窗紙和窗框的縫隙里,全蒙著灰!灰!
進屋一看,茉莉的衣裳也是,竟未曾按上衫下裙、四季分明、成套成套地疊成整齊豆腐塊收進衣箱裡,亂七八糟混雜不堪地塞在了裡頭。
尤嫂子只是看了一眼都快暈過去了。
灶房裡就更不堪,鍋底黢黑,灶台邊滿是油漬,鍋碗瓢盆收進櫥櫃裡怎麼也沒分門別類呢?第一層該放碟子勺子第二層要放碗第三層才放醬菜!油鹽醬醋也要按瓶瓶罐罐的高矮胖瘦排好啊!抹布呢?天爺!她那分門別類、各有用處的十幾條抹布呢?怎麼就剩兩條孤零零掛著了!
即便做不到她這般細緻,那洗碗的也得三條,擦灶台的兩條,擦鍋的一條,擦桌子的一條,還有擦醬油瓶子的一條啊?還有掃地的笤帚、墩布也是,掃了院子不能掃屋子的,怎麼都混在一堆呢?
尤嫂子只覺天旋地轉,這半載的奔波勞頓、水土不服,竟都不及眼前這她眼裡髒亂不堪的家中景象令她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