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相眼皮也沒抬,一副清廉剛正的模樣:「你還要本相教你做官?該當如何,便如何!」說罷便拂袖而去。
那侍郎回家,燈下枯坐,努力琢磨了一整夜。第二日,戰戰兢兢將耿灝派到了京東路最富庶的上等縣。之後提心弔膽了幾日,見相府並無動靜,一顆心才落回肚裡——還真叫他揣摩對了!
耿灝真要離京赴任了,府里他爹那幾個老姨娘們最先捨不得了。這個塞銀票,那個趕製冬衣夏衫、做鞋子,還有哭的:「這孩子打小嘴欠心卻實誠,出去了叫人欺負了可怎麼著啊?」
哭聲傳到耿灝耳朵里,他更是無言:他這些小娘們也是,有這麼誇人的麼?
等告身真下來,耿相聽著府上女眷日日啼哭,心裡也不是滋味,原本篤定的事兒心裡又沒底了,也開始擔憂了起來。不僅親自挑了四個老成的幕僚跟著他,他那十二生肖自然也要同去。但又覺著不夠穩當,他兒子挑的這十二個小廝,里頭不是傻子就是結巴!便又問耿灝要不要帶三十個健仆護院過去,順帶家裡養熟的那幾條黃犬也帶上?
耿相這一打點,行李裝了七八輛大車出來,保不准那排場比人家縣令上任還大。
耿灝看著那陣仗,無言語對,面無表情扭頭看著他爹道:「……要不,您替我去得了?我留在京里替您當計相唄?」
耿相捻著鬍鬚,沉吟片刻:「我去?嗯……也是個法子。」
竟真打算告假,陪著兒子去青州赴任,還琢磨著在當地再置辦一處宅院,等兒子安頓妥帖了才回京不遲。
耿灝煩得要命。他好不容易盼著出去闖蕩,帶爹赴任算怎麼回事?回頭傳出去,豈不叫同僚笑掉大牙?他轉身便去拆那堆行李,七七八八扔下大半,只留兩輛車。爹不許去,健仆更用不著,統統打發回去。
他還是只帶他那十二生肖。至於狗……狗倒可以帶上兩條,路上交給耿狗照料便是,他向來討狗喜歡。
畢竟兒子也大了,耿相拗不過,只得憂心忡忡地依了他。
比起耿府的忙亂,盧昉更是黑雲壓頂。
他和康驊都是北地大族出身,分的地兒也同病相憐。尤其盧昉出身的范陽盧氏,族人眾多、星散四方:寧州(江西修水)、荊湖兩路、蜀中、陝西,連兩浙都有幾房。估摸著當時吏部的官員對著籍冊都犯難:這盧氏的族人這麼多,他這……得扔多遠才能避開親故?
一琢磨,索性將盧昉遠遠打發去了西北邊陲——延州隔壁,秦鳳路靈州(寧夏靈武)的回樂縣,任個從九品的司理參軍,專管刑名獄訟。
管刑獄,盧昉倒不怕,他自認律法讀得還算精熟。可靈州是什麼地方?是控扼河西走廊、西出玉門、遠赴西域的咽喉要地,一個軍鎮重驛。
寶元三年,頭一撥出使西域的使團,便是在回樂縣歇腳,之後一路出了玉門關,過樓蘭、且末、和田,沿崑崙山北麓,走了好幾年才回來,還帶回不少珍奇種子、香料和馬匹,當時可是一樁汴京城裡人人津津樂道的奇事。
盧昉還聽說,去年,那立下通西域功勞的謝祒,又奉旨為國信使,領著多達百人的使團,帶著國書符節,再踏征途。這回據說要走更險的北路:經哈密、吐魯番到焉耆、庫車,沿天山南麓向西……如今也不知行到何處了。
所以,靈州這地方,不算頂糟,可也大大算不得好。
盧昉欲哭無淚,仿佛已瞧見自己孤零零站在那黃土城頭,望著漫天風沙,嘴裡吟誦著「西出陽關無故人」,巴巴等著還渺無音訊的大宋使團歸來的淒涼模樣了。
再說了,這麼一個邊陲之地,能有什麼刑名獄訟要管啊?莫不是要他成日裡幫著鄉民抓雞找羊,張三占了李四的地兒,王五拔了趙六的菜,東家長西家短地主持公道吧?
唉,他拜了那麼多神佛,怎就沒一個肯照應照應他呢?
金陵,秦淮河畔,他也想去啊!
康驊則被分到了涇原路(寧夏固原)的鎮戎軍,任簽書判官廳公事,算是個幕職官,幫著長官協理庶務、簽署文書、參贊機宜。那地方比他這靈州還糟一些,連州縣也沒有,只有當年郗老將軍設下的鎮戎軍司,也是一處防著党項人反叛的緊要關隘。
兩處相隔不算太遠。盧昉得了這信兒,心裡總算還有幾分安慰:怎麼說呢,至少還有比他慘的……
他慢慢自我安慰,至少附近還有個熟識的同年,能互通書信,也算守望相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