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運動鞋常年都是那一雙,喝奶茶的時候總點最便宜的那一款,女孩們與她打鬧嬉笑,因為她的暴脾氣和她吵架,有時候發誓再也不理她了,卻又彆扭地和好。
但無論吵得再過火,她們沒在背後議論過她的家境,也沒嫉妒過她那出類拔萃的運動天賦。
省賽奪冠的那天,幸福和喜悅讓女孩們的眼眶濕潤,差點看不清王於英抬手擦眼睛的動作。
她們本該在這個時候促狹地開玩笑,說隊長你是不是哭了,可她們誰都沒開口,只默默地望著王於英的背影,不約而同地在心裡想著,隊長,像今天這樣,在每次扣球時毫無顧忌地起跳吧,從那個灰暗的家裡跳出去,從這座承載你痛苦回憶的小城裡跳出去,跳得再高一點,落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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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於英兩隻手拍了拍,把手上的灰塵拍掉,發出些動靜打破天台上的沉寂。
她看向馮山月,發現馮山月臉上那點看熱鬧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不是憐憫,也不是憤怒,有點像「我懂你」,可王於英想不明白她怎麼可能懂自己。
王於英吐了口氣,說:「總之,前天我在考場上,看到你打何志宇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想法就是,我靠,原來當時我在別人眼裡是這個表情。」
那種要把對方往死里打的表情,只有對方從世界上消失才能平息怒火的表情。
她對馮山月做了個鬼臉:「很猙獰,知道嗎,特別不好看。」
馮山月沒說話,盯著她,醞釀著什麼。
王於英自顧自往下說:「我打的那個人進了醫院以後,錢主任全程跟在我旁邊,一直在罵我,說那個人要是出什麼毛病,我家裡不光要賠錢,我還得坐牢,我會後悔一輩子。還好後面他沒大事,再加上那群狗雜種理虧,錢主任和他們吵了一架——說真的,錢主任平時罵我們都算收斂了,她當時一開口,所有人都別想插上話。警察也在中間調解,最後我們兩邊和解了,我也沒背上案底。」
想到當初在調解室里,錢主任一個人不帶髒字地把那幾個男人罵得啞口無言的情景,王於英笑起來。
「今年年初我去參加了華體的運動隊招生,這個月再考完文化課,就差不多出結果了。前幾天我和我媽在家裡算上大學的學費,我突然懂了錢主任的話是什麼意思。如果我進去了,那麼後面的這一切,我就全都得不到了。錢主任說,我這雙手是為了打排球而生的,不能斷送在打人上面。馮山月,我說認真的,這句話也送給你,你的手是為了讀書而生的,不要去打架。」
最後那句說得很誠懇,王於英從地上起身,學馮山月的姿勢蹲著靠牆,側頭盯著她。
這些話她想了兩天,不惜挖出自己最痛苦的經歷,只是希望馮山月不要和她一樣,落到當時那個怒火發泄完以後狼狽又惴惴不安的境地里。
馮山月仍維持著剛才那個表情,眼睛裡含著比平時要高的溫度,開口時說的話卻讓王於英意外。
「如果當時你沒有把那個人的手打折,把他打趴下,你會後悔吧?」
王於英的笑容僵住了,她長久地與馮山月對視,很想嗤笑一聲,說怎麼可能,我不後悔,內心裡一個聲音卻無比誠實地回答著,我會,我一定會的。
只有把他打倒,那句難聽的話,那個噁心的眼神,那隻醜陋的手,才會徹底從她腦海中散去,而不是化成一灘難聞的漿糊,永遠附著在她的靈魂里。
像是讀懂了她的沉默,馮山月忽然笑了。
關於那幅畫的事情,她沒對別人提起過。
在這座小城裡,講述自己遭到了和性有關的羞辱,需要的勇氣甚至比開黃腔還要大。
可此刻,聽完了王於英的經歷,得知她回擊的那一瞬,壓在馮山月心裡的那塊大石頭似乎也隨之被撼動了幾分。
她突然覺得,如果對王於英說了,她一定能懂。
就像她能懂王於英為什麼會對那個人下狠手。
馮山月篤定地說:「如果是我,我也會。」
王於英敏銳地察覺到什麼,皺眉:「那個何志宇,他……」
馮山月點頭:「他不光看著我哥死掉,還對我做了讓我噁心的事。就像那個男的說你兩句,警察沒法把他抓起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難受。我還沒找到讓何志宇被抓起來的證據,但我不想放過他。」
王於英知道,她這個時候應該大義凜然地反駁馮山月,說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把自己搭進去,或者勸她把這件事放一放,總之先熬過高考。
可她的喉嚨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
馮山月繼續說:「小學生都知道,不能把有害的東西
吞進肚子裡,但是受了傷害以後,這口氣為什麼要我們咽下去?如果那個人還好好的,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你每次看見他都會痛苦,這種感覺,難道不像吞下了一枚慢性毒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