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已經改好了。」
「幫忙忙好嘛,你那叫把唱反調的人都打服了,都打出名氣了。你到底哪裡改了?遠的不說,就說說看,你女兒戶口那件事到底是怎麼解決的?」
「和平解決。」葉春彥微微一笑,把啤酒喝乾。 店裡又來一個客人,是個父親帶著兒子。他隨意瞥過去一眼,眼神變了。
那是個略有些駝背的中年男人。很尋常的長相,不同尋常的是他左邊只有半隻耳朵。
亭子間,弄堂里,老一輩人懷念,覺得家長里短有人情味,其實是人太健忘,把壞處都漂白了。他小時候陪母親搬回去一段時間,弄堂里雖然有同齡的孩子,卻沒人陪他玩。小孩最會學大人樣,知道他是野種。
每天出去時,他媽媽在他兜里塞了糖和萬年青,讓他拿去交朋友。他們都圍上來分了,做遊戲時勉強帶著他。玩過家家,他們扮神仙和仙女,教唆他去偷媽媽的口紅。他偷過來,仙女在額頭上畫紅印子,打發他演妖怪,把他綁在欄杆上,等著神仙來度化。玩到黃昏,各自回家去吃飯,忘了他還在外面。母親來尋,看著他不聲不響被綁著,忍不住要罵人,「誰家的小孩啊?做什麼這麼作賤我兒子啊。誰家的小孩不是家裡寶貝著的!」
自然沒有應聲。樓下有人下來丟垃圾,看了不咸不淡說一句,「誒呦,小孩玩玩嘛,別這麼認真。」又有人在樓上說話,「你別用中文罵啊。這麼厲害用日文罵好了。」
從此以後,他就只在家裡坐著。家裡又有外婆外公,見了他,也不說話,只是偶爾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他似懂非懂,很自覺搬了把凳子坐在弄堂口,說是乘涼。大人們路過都笑他傻,大夏天的中午在太陽下乘涼,臉都曬得烏黑。
他倒也有事情做,就是看別人家吵架。一大家子住在一個屋檐下,總是有架吵。誰用了誰的毛巾,誰咳嗽吵到誰午睡了,爺爺奶奶偏愛哪個小輩,偷偷給誰買棒冰吃,都能當由頭吵一架,吵完還要回一張桌子上吃飯。所謂家的體統,他最早就是這麼了解的,覺得還是和媽媽一起最清淨。
附近有個較大的孩子外號叫小三毛,總愛找他搭話,不懷好意道:「小春啊,你爸爸在哪裡?怎麼別人都有爸爸,你沒有啊。」
他答道:「我爸爸在國外。」
拖長音,接著又笑,「哦,在國外啊。在國外哪個是你爸爸啊?有人認你伐?你媽媽是破鞋,你曉得是什麼意思伐?」他用普通話講了一遍,「破鞋,你聽得懂普通話嗎?學校里應該教的。」
他搖頭,低頭看自己的鞋,好端端的,刷得很乾淨。他媽媽要體面,用洗澡的香皂給他刷鞋。於是他笑得更厲害,摸摸他頭髮,「你不懂啊?那你去問問你媽媽好了。」
他當真回去問了母親。她的臉色一變,沖回房間就哭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就搬出去住了。
再見到小三毛是他母親的葬禮上。她生前那套房子有糾紛, 當初假結婚的男人說想把他的名字遷進去,腆著臉道:「你當年還叫我爸呢。」葉春彥沒留情,差點怕他牙打下來。男人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叫人來靈堂上鬧,帶頭的就是小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