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想潑冷水,葉先生。但作為醫生,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吳醫生拿出了CT影像展示給葉北游,「不太好的消息——我們已經確認您父親的病灶轉移了。」
葉北游如遭雷擊,僵硬地看著醫生指著片子上的影像進行說明,其實有一半都沒怎麼聽進去,腦子裡只有一個結論——父親的病也許真的治不好了。
葉父的手術雖然基本上清除了原發病灶,但很顯然,癌細胞已經悄然轉移並且迅速擴張,目前確認存在肝轉移和肺轉移,二次手術已經沒有必要。
「……我這邊給出的意見是保守治療,以減輕患者的痛苦、提高生存質量為最優先目標。不知家屬的想法是什麼?」吳醫生注視著葉北游的眼睛詢問。
葉北游感覺自己手腳冰冷,儘管坐在空調房裡,背後的冷汗一陣一陣地往外冒。他感覺腦子有點眩暈,花了一些時間才明白醫生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吳醫生大概是看出他受到的打擊不小,溫和地說:「您也可以回去考慮一下,暫時按照目前的治療方案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收效甚微,並且開銷很大。」
葉北游緩了過來,抓緊了桌角:「可是如果更換治療方案進行保守治療,那不就意味著、意味著……」
他糾結著,手指摳到泛白,也說不出「臨終關懷」這四個字,轉而看向張律師,求助般地詢問:「我父親不能再回去服刑了嗎?他的刑期還沒有結束、還剩下很多年……」
張律師和吳醫生對視一眼,葉北游從兩個人細微的表情變化中感受到了他們對自己的憐憫。
他垂下頭,輕聲說:「對不起,我也知道我父親的病情很嚴重。我不是在質疑醫生。」
吳醫生隔著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語含悲憫:「我非常抱歉,辜負了你們的期待。」
葉北游搖了搖頭,對著吳醫生笑了笑:「您千萬別這麼說,我很感謝您和所有的醫護人員。我想,既然您認為已經沒有必要再進行積極治療,那、那就按照您的方案調整吧。我相信您的專業。」
吳醫生輕輕嘆氣之後,詳細解釋了治療方案調整後的預期。葉北游儘管很努力去理解,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一直分神去想的問題:「請問我父親……大概還有多長時間?」
吳醫生沉默了格外長的時間才回答:「情況好的話,預計三個月到半年。」
葉北游沒再說話。
他渾渾噩噩地走出醫生辦公室,坐上電梯下了樓,機械地跟著張律師走出醫院大門。律師是開車過來的,問他要去哪裡。他下意識地報出自己要去打工的地方,隨即驚醒,連忙改口說不用,催著張律師先走了。
他不想讓張律師知道自己在打工補貼生活費。只要律師知道了,成知遠就很有可能知道。即便覺得事到如今成知遠應該已經放棄了複合的念頭,葉北游還是下意識地不想和對方產生接觸。
夏日午後,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明晃晃的太陽曬得人眼花繚亂,熱騰騰的乾燥空氣包裹著身體,葉北游卻感到渾身發冷。
三個月到半年,還是在預計情況好的前提下。那如果情況不好呢?是不是時間更短?是不是很快,自己就要失去父親了?
曾經對父親的怨恨湧上心頭。
在母親的遺體前,不是沒有埋怨過父親,為什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跪在死者家門外道歉、被人打罵的時候,不是沒有唾棄過父親,為什麼會墮落到這種地步。
被迫退學離開時,不是沒有責備過父親,為什麼會如此不負責任。
可是躺在病床上那個人,始終是自己的父親,是在意外發生之前樂觀勤懇、開朗和藹的父親。
最痛恨父親的人,或許正是父親自己,這是葉北游在過了許多年之後才明白的。
他背靠著醫院大門的外牆,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將輕聲的嗚咽和淚水埋在自己的雙臂之間,並不知曉在身後的醫院大樓里,有一雙眼睛一直在跟隨著自己。
吳醫生看著成知遠站在走廊上,腦袋幾乎貼在窗玻璃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醫院大門外那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其實已經看不見了,蹲下之後就只能看到半條褲腿和胳膊,成知遠卻像是不肯放棄的樣子,一動不動像個雕像一樣。
吳醫生一向很有耐心。等到俊美高大的青年終於願意轉身施捨給自己一個眼神,他果斷看向大門外,果然發現葉北游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您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成知遠開門見山,「葉先生的病真的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