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御卿頭也不抬,嗓音卻因為睏倦含糊不清,「人命關天,豈能不慎?」
燭光下,他眉宇間不見半分驕矜,只有近乎執拗的專注,鴉羽一般的睫毛隱下暗色。
江疏寧瞧著他,忽然想起,這位鍍金的世家子,自上任起便夙夜伏案,一個個過著之前的案子。
他盯了許久,此時面前之人突然啞聲了一句。
「放心……會給你加班費的。」
端坐著,嗓音卻倦了,尾音隱著一絲含糊的淡,「兩倍。」
加班費?江疏寧突然輕笑一聲,「少卿大人呢?還得這麼熬下去嗎?」
——不然呢?
這案子做得一個比一個亂,也不知多少人還被冤在牢獄裡。
白御卿見不得這些的。
他只是想讓人都好好活著,至少不該是冤了命去,輕飄飄的,就這般沒了命。
該死的上一任少卿,該死的獨孤凜該死的……罷了,獨孤鶴不該死的。
他只是覺得活著太難了,並非什麼聖父心腸,只是覺得——有很多人想活。
如他曾經那般。
「很多人想活的……也想要公道的。」
那人這般道。
江疏寧只是看著他略微執拗淡色的雙眸。
倏地想起,他上次這般較真是何時來著?
江疏寧初入大理寺時,也曾是個眼睛裡燃著火的青年。
他出身寒門,憑著一手鐵畫銀鉤的判詞和過目不忘的記性,硬是從刑部書吏堆里掙出個從八品評事的職位。
那時他信「王法無親」,信「刑獄至公」,甚至敢在覆核案件時,梗著上司的壓力,「此案屍格與傷情不符,下官不敢籤押。」
——然後就被打發去抄了三個月的陳年卷宗。
日日到半夜。
……沒有加班費的那種。
不過,讓江疏寧徹底厭惡世家子的,是盧少卿。
那位出身范州盧氏的貴公子,酒囊飯桶的貨色,偏偏一副風骨嶙峋的模樣,到任第一天就改了江疏寧熬通宵寫的判詞。
「流刑?太重了。」盧少卿漫不經心地用毛筆一圈,「趙侍郎家的侄兒不過酒後失手,賠些銀錢便是。」
江疏寧覺得他眼瞎,那般大的事實瞧不著,一張唇就是亂說,於是梗著脖子爭辯,「可那賣唱女才十六歲——」
小姑娘被生生摁在水裡咽了氣,只是因為晚回了話,眾人都瞧見了。
他爹在街上無助抱著少女的屍身痛哭流涕,滿是黑泥的手發顫。
「江什麼……?」盧少卿忽然笑了,他記不清他的名字,也瞧不得他梗著脖子反駁的模樣。
只是青年的臉太倔了。
他止住了他的話,順手把腰間的玉佩往案上一丟。那玉上刻著猙獰的獬豸,卻鑲了金絲眼睛,瞧起來華貴非常。
「你鞋幫還沾著泥呢,倒教本官怎麼斷案?賞給你——買兩件好些的衣服靴子,不該這般寒酸。」
滿堂鬨笑。
江疏寧怔然看著洗得發白的袍子,又看了看被改的判詞。
那時才懂,有些人的獬豸是鐵面無私,有些人的獬豸卻是金玉其外的擺設。
惹得他想嘔出來。
後來的江疏寧終於學會低頭。
至少不是梗著一張倔臉。
那三年前林寺丞死的是時候,江疏寧學會了低頭之後總是笑眯眯的,純良無害,又最會討好,盧少卿素來被他哄得飄飄然。
他也順利拿下了林寺丞的位置。
只是偶爾午夜夢回,他會想起那個凍死在申冤路上的賣唱女父親。
老頭被搪塞了多年,也被驅趕了多年,最後攥著他衣袖說,「官爺,我閨女真的只是失足嗆了水……對不對?」
江疏寧說什麼來著?他有些忘了。
他只是抬眸怔然看著白御卿睏倦卻未曾彎曲一分的脊柱。
突然覺得。
……錦繡堆里養出的,未必都是紈絝,風骨存乎一心的,瞧著還是有的。
世家子也沒有那麼心黑蠢笨的。
江疏寧頓了頓,這時才想起來他那時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