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明明心懷慈悲,樂善好施,當知元昊並非良主,江夏軍鎮亢兵三萬,這三萬人都是靠江州百姓養著的。南朝已亡故多年,江州早已不再需要鎮戍兵,你又何苦要綁死在這必沉之船上呢?」
雲英用刀尖在魚肚上細細挑著脊刺,淡然道:「大人可知為何忠臣良將總是孤勇,而奸佞小人往往成群集黨?」
「越清白的人,才越容易翻臉不認人,只有那一根繩上的螞蚱,才會守望相助。」她笑著看向裴晏,「大人既來江州趟這渾水,又想乾乾淨淨不濕身,哪有這般好事?回頭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拍拍袖子就走了,加官進爵的青雲之路上,鋪著的可都是我們這些棄子的屍骨。」
雲英將茶壺放於一旁,又從案下拿出一張精鋼絲網放到炭爐上,劃開魚身,放在網上,炭火瞬間滋滋作響。
她打開腳邊木盒,拿出三個瓷瓶,三個青瓷盤,悠悠接道:「南朝雖已覆亡,可這天下遠談不上安定。北有柔然虎視眈眈,南有倭人不時騷擾,北邊宗室與你們北方士族爭,南邊的北朝人又與南朝人斗。先帝當年也為這打下來的江山挑了個德仁兼備的太子,一個年頭都沒熬過就追著他去了。當今天子也是靠著赫赫戰功,才穩坐帝位。 」
「元將軍乃廣平王義兄,廣平王也算驍勇善戰。太子仁義卻羸弱,朝中人人不說,可人人心裡都掂量著,這一百多年,東宮換了那麼多人,大人怎知,你這艘船不會比我這艘先沉呢?」
炭火滋滋,香氣溢出。
他說得直接,她回得直接。
倒也沒說錯。
宗室的確對東宮頗有微詞,大抵也都是嫌元琅手段懷柔,無虎狼之志,對宗室亦無偏袒。
先帝臨終前有兩件事未得圓滿,一是覆滅南朝,二是施行均田。當今天子雖滅了南朝,卻也落下一身沉疴,無心也無力完成這第二件事。
元琅仁濟天下,願承先帝遺志,但這觸了宗室和士族高門的利益,前路坎坷亦茫茫。
裴晏暗自苦笑,收了心思,「那娘子何不先試試……腳踏兩條船? 」
「大人還挺大度。」
她眉眼含笑,話鋒一轉,「可大人兩袖清風,又循規蹈矩的,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 」
「那也未必,得看娘子想要什麼?」
「不是告訴過你了?我啊,就喜歡看著像大人這樣的膏粱貴胄,明明心裡嫌得要死,又不得不坐在這兒委曲求人。」刀尖探入魚身,翻了個面,又是陣陣魚脂焦香,「大人今日這模樣,就特別好看~」
盧湛擰著眉,一臉痛苦地伸手掏耳朵。這感覺,太熟悉了。
元月里回范陽老家,叔父那一家子妯娌間面和心不和地嘮家常便是如此。
乍一聽像在說這件事,細一想又像是另一件事。
他倒是想幫忙,但又怕裴晏嫌他壞事,便只能一直學叔父那般,放空神識,盯著那炭爐上的魚目不轉睛。呆了一會兒方覺這兩人忽地就不說話了。
盧湛抬眼望去,雲英正笑盈盈地盯著裴晏,而裴晏則是那副得投壺投到寅時的臭臉。
他暗暗搖頭,裴晏就是對這些庶民賤戶太客氣了,他倒是有誠意,可人家壓根就不稀罕,好在今日衛隊進城,他不必與裴晏睡一間屋了。
輕風捲來一絲焦糊氣味,盧湛回神看向他的魚,忍不住開口叫道:「糊了,烤糊了!」
雲英笑著將魚放入瓷盤,又打開方才拿出的幾個瓷瓶撒上食料,夾了一箸子嫩白的魚肉小心吃起來。
盧湛一愣,脫口而出:「你只顧著自己吃的嗎?」
「方才不是問過了?你家大人沒說要吃呀。」她說著,一口含進去,抿了抿,唇間探出根小刺來。
他咽了咽,這魚肉焦香,早就勾得他腹中咕嚕作響,「但你明明都拿了三個盤出來!」
「那我喜歡疊著吃,高些,省力氣。不行嗎?」
盧湛頓時氣結。他就不該開口,怎麼就管不住這嘴呢。
話雖然這麼說,但云英還是拿起刀分了兩塊出來,眼眸一轉,又打開案前貼著紅簽的瓷瓶。
「大人怕腥,我給你們多放些鹽。」
細細密密地撒了一層,雲英這才笑著拿過去。
「你這鹽怎麼是這種顏色?」盧湛略有警惕。
「盧公子一看就是不當家的,這鹽也有細有雜,以往官鹽七分細,三分雜,這些年愈發差了,能有個五分細就不錯了。」雲英回身給兩人添上熱茶,「細鹽給了貴人吃,這雜質多的,自然得自己用啊。」
「真的假的……」盧湛嘟囔著,這魚是生龍活虎,他眼揪著殺了烤的,應該不會像上次那般難吃了,但上回被蛇咬,裴晏沒動,他才不要先動。
雲英掃了眼這兩人,臉一拉,作勢要拿回,「不要便還我。」
裴晏倏地摁住她手腕,但她掌心一轉手指便滑向他袖中,微涼的指腹貼上寸口,像冷焰灼膚,寒意之下,炎炎熾灼,後知後覺。
他鬆開手,淡淡笑道,「多謝娘子招待。」
雲英囅然而笑,轉身從木盒中拿出一竹筒,揭開來喝了兩口,見裴晏挑了一口細抿,又面不改色地咽下,笑盈盈地問道:「這回不腥了吧?」
他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側翹首以盼的盧湛,想起上回盧湛澆在他碗裡的那一勺魚羹,笑著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