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半輩子都沒這麼脆弱過,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猶自道:「你幫我好好勸勸阿盼吧,她就聽你的話。孩子小,要接受現實不那麼容易,別說她,我都接受不了……」
沈嶺同情地看著他,最後撩袍跪下回奏道:「陛下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陛下懷念之忱,臣深為感佩,但後朝之事,按臣下所言,是否要與大族聯姻,娶一位新皇后,陛下也不妨考慮。」
楊寄瞪大眼睛看著他,仿佛想吃了沈嶺似的,不錯,這傢伙跪伏在地,是對皇權表示的無比尊崇,他說出來的話,全都是無懈可擊的套路話,可是怎麼聽著就是像掏自己的臟腑一樣,句句撕扯得極痛。楊寄愣了半晌,終於扯著唇角冷笑道:「中書令不僅想得遠,而且能夠有忘情的本事,我真是佩服啊!」
沈嶺低頭,說話卻不依不饒似的:「陛下,應該自稱『朕』。」
楊寄幾乎想踹他一腳,所幸想到裡面朱紅棺木中是他的親妹妹,當著人家妹妹的面施行暴力不太好,所以才把發癢的雙腳硬生生收著,冷冷道:「那你去奠酒吧。」
沈嶺應聲「是」,起身到了靈堂,先取了香燃上,再捧過卮酒,念念有詞地禱祝了一番,把酒水酹在地面。他神色悲憫,目中含淚,但也不是楊寄那樣悲痛欲絕的模樣。楊寄只覺得電光火石似的想法飄忽閃過,但是因為頭疼欲裂,實在無力思考,只能任著這點閃過的念頭又繞開去,飄飛遠了。
沈嶺出來時,楊寄穿著素色袞服,一副與衣裝不匹配的小混混兒樣兒,抱著胸站在靈堂的門口等著。沈嶺瞠目道:「陛下這是……」
「等你呢。」楊寄一伸手,拖住沈嶺細瘦的胳膊直往前拽。出了宮城,繞過朱明門,到了虎賁侍衛們休息的一片營地里。楊寄這才撒開手,看著沈嶺跑得額頭上汗出的模樣,說:「皇甫道知現在被我關在右衛環峙的一處屋子裡,昨兒個看了中書省的奏章,都道是前朝廢帝因瘋疾禪位,理應得到國家供養,建議分封建德公,安排一間住處給他。中書令,這奏議是你擬的吧?」
沈嶺點點頭:「是的。陛下仁厚,不罪先朝帝王,才能得後世稱頌。」
楊寄壓低聲音道:「媽的扯蛋!前面幾朝更替,為了那個狗屁的名聲,從來不殺末代君主,皇甫道知他就是吃准了這一點,才殺我的阿圓!我要讓他還這麼逍遙地活著,我怎麼對得起阿圓?!」他緊跟著伸手指指著沈嶺的鼻子,瞪著眼睛說:「你別想著為那個王八蛋求情!你能夠不在乎妹妹身死,我不能不在乎!現在當皇帝的是我,我說了算!你要是想說了算,想留他的狗命,你就把我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你自己坐上去!」
他這無賴的話一說,沈嶺倒沒轍了,只能好言道:「我怎麼不恨他?不是陛下您說,千刀萬剮都太便宜他了嗎?但是虐殺前朝皇帝,又是怎麼樣的名聲?你不顧名聲不要緊,將來太子登位,萬一不如你的強悍,萬一有人拿這條出來造反,你有沒有為太子想過?」
楊寄不說話,一拉沈嶺的袖子,到了皇甫道知所居住的屋子前。屋子不算破舊,飛檐油瓦甚至很貴氣,但雕花的窗欞和朱漆的木門上都被粗暴地釘上了木條,釘得橫七豎八的,遮住了所有的雕畫,簡直是煮鶴焚琴。
楊寄湊到窗戶前一看,窗戶沒有封窗紙,冷風颼颼地灌進去,裡面藺草蓆上坐著的皇甫道知,木簪挽髻,換穿了一身素白的布棉衣,凍得臉發紫,但倒比以往所有時候都氣定神閒,安然地坐在案幾前寫字,寫了好多張一模一樣的,他停下筆,輕聲念道:「夕曛定行雲,紅塵隔前因。高峰窺皓月,身是眼中人。」撫摩著面前一張素箋,目光瑩瑩而嘴角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