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坐在御座上,看了這些貧家子弟,從小就參加各類勞動,稍長即能獨謀生計,不禁感慨良多。
禮部尚書萬士和素與張居正不睦,聽聞張居正對這類報告頗為認可,便不以為然。可是公務之餘,他無意翻閱,看到報告中言及棄儒經商者竟然占了江西本地商人的兩成,不由怒極反笑,斥曰:「荒謬。」
於是,不由自主想看看炮製報告之人如何胡編亂造:
「棄學經商者,有以下情形:
一是家貧無力讀書,改而從商。與棄農經商者相同,他們有的是自己主動棄學經商,去養家餬口,有的則是因家人勸說,不得已而為之。
第二日,萬曆皇帝朱翊鈞叫來了幾個閣臣和上書,問他們對於曾芸芸提交調研報告的看法。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都不言語。因為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作何感想。
「張先生,還是你來說吧。」朱翊鈞頗有些無奈。這些大臣,明面上對他尊重,實際上還是把他當成小孩子看。
「臣覺得甚好。切中肯綮。」張居正給了四個字的評價。
朱翊鈞原本以為將張居正搬出來能夠有效果,可是他竟然只是給出評價,就不說下一步的措施。若只是看看這報告,哪怕再了解民間的情形,又有什麼用處。
朱翊鈞內心有火氣,但發不出來,只能繼續問:「張先生以為將報告印發出來,給朝廷和地方官員看看可好。」
張居正道:「陛下英明,臣覺得很好。」
擺明了,張居正是為了讓皇帝先開口。他們和皇帝都是在等,誰先開口,反而失去了主動權。
朱翊錦按捺不住內心的情緒了,只好說:「剛剛朕命人找來了一份材料,乃是天順二年刑部奏准:『今後江西客人在湖廣等處買賣生理,有因負久錢債等情應許告理者,止於所在官司陳告,即與准理。若不候歸結,輒便赴上司及來京訴告者,一體依律問罪。重則照依見行所告詞訟,不問虛實,俱各立案不行。……若有倚勢刁潑,添捏重情,並不干已事,募越赴京奏告,一體依律問罪,斷髮原籍當差。所告情詞,不問虛實,俱各照立案不行。』」
在曾芸芸在京滯留的第三天,宮中突然宣召,讓她入宮。
不管是皇帝還是張居正,都下定了決心,不能再拖了。
既然變法是變祖宗之法,那麼讓一介女子侍立朝堂,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曾芸芸登殿之時,裡面的大臣已經在爭吵,讓曾芸芸以為她所處的地方是吉安的菜市場。
年少的萬曆帝指尖摩挲著鎏金奏摺,目光掃過丹墀下激烈爭辯的群臣。戶部尚書王國光鬚髮皆張:「江西商賈借貸成風,崇仁謝廷思放貸四千緡僅取息千緡,分明是盤剝細民!」
禮部侍郎沈鯉冷笑補刀:「吉安進士十年減半,皆因商道惑心!」
看到曾芸芸上朝,萬曆精神一振。
待她向皇帝行完禮,周圍人的目光就逼視過來。大家都清楚,萬曆皇帝今天的目的就在她身上。
曾芸芸決定先發制人:「列位大人容稟——」
曾芸芸沒有穿官服——朝廷也沒有合適的官服給她——她青衫布履立於殿中,掌心托著三寸厚的《江右商事考》,殿外射來的陽光在她鬢邊磨洗得發亮的銅算盤上跳躍。
張居正忽從文臣首列轉身,玄鶴補服掠過蟠龍柱:「此女三年來暗訪江西十三府,所錄商稅虧空根源,與臣月前所奏《清丈田畝疏》暗合。」
三年暗訪,實在有些誇大,曾芸芸的很多數據都來自後世,但是她不會言明。
「謝廷思貸息不足九厘,反被借貸者告官鎖拿;泰和蕭朝賞棄儒行商二十年,貨船七次遭官府強征!」她將謄滿硃砂批註的帳冊高舉過頂,「江西年稅銀缺口十二萬兩,其中八萬兩折在官商相戕!」
刑部尚書嚴清嗤笑:「莫非你要替奸商張目?」
「民女請頒《皇明貸契令》!」曾芸芸展開一卷斑駁借據,正是吉水周松岡當年貸銀的原始契約,「凡五十兩以上借貸必經官府鈐印,息不過十之一二,違契者依新設商曹裁決——如此既能保南昌萬維佐這般白手起家者,又可禁私刑逼債!」
沈鯉突然發難:「豐城李氏子孫棄儒從商,此乃禮崩樂壞!」
「大人可知李鍾喆之孫熊鵾化中進士的二百兩卷金從何而來?」曾芸芸抖開漢口鹽商的捐銀簿,「正是其父經商所獲!而今江西童生半數束脩賴商賈捐贈!」
她猛地指向殿外:「若斬斷這條商養士、士護商的活水,明日國子監便要多三千寒門退學牒文!」
這是曾芸
芸準備的終極殺招。
張居正適時呈上黃綾包裹的《市易法十二條》,萬曆揭開便見首條設十三省錢莊赫然映著曾芸芸的簪花小楷批註:「參照新城鄧兆馨擴產數十倍之法,官銀三成貸商,年息充作邊餉」。
年輕天子撫掌大笑:「這倒比抄沒馮保家產來得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