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下開關,仔細地洗刷著前臂。足足洗了十五分鐘後,舉著手進了手術室。助手幫他穿上手術服,他戴著手套走到台前。
段立軒仰臥在手術台上,被三釘頭架夾著腦袋。頭髮鬍子都被剃掉,細小的傷口也都清創完畢。腦殼塗滿橘色碘伏,像個破爛的柚子。嘴裡插著呼吸管,眼皮被膠帶緊緊黏上。頭上方撐著塊綠色無菌布,開了個方形小窗,露出需要被鑽開的部分。
像很多大廚不自己配菜一樣,一台手術也不都是主刀做。多數情況下,下級醫生會把該劃開的劃開,該暴露的暴露。這時主刀才踱著小方步過來,往手術台上一瞟,揚揚下巴頦兒:「切吧。」切完後翩然離去,剩下的收尾縫皮都由下級醫生完成。
但今天,陳熙南全程操刀,團隊也是簡得不能再簡。
主刀(他),助手,器械護士,巡迴護士,麻醉師,麻醉護理。就這六個人。
他沉默地坐到段立軒頭前,切開了頭皮和骨膜。動作絲滑,好像不是切皮,而是在開拉鏈。
在顱骨上鑽了幾個孔,再將銑刀伸入孔中,切下骨瓣。小心地移開顱骨,剪開繃得緊緊的腦硬膜。
剛剪開一個小口,血液就從剪刀周圍噴射而出,飛濺到他肩膀上。他停下手,等著大腦自動把淤血拱出來。
段立軒的腦袋就這樣被拆解開了。暴露在空氣里,像一個大號的仿真玩具。
清理乾淨傷口邊緣後,陳熙南手持一把長筷子似的內鏡,緩緩伸進了骨窗。
顯微鏡下的世界,是神外醫生的戰場。這裡才是真正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地方,每一步都需要慎而又慎。
陳熙南眼睛緊盯屏幕上的投影,呼吸越來越緩慢。周圍的一切逐漸向後,直到全部退出他的意識。電刀發出嗡嗡的聲響,空氣里飄著蒸騰的水霧。
「吸引(血)。」
「(止血)紗布。」
「再做一回血氣(分析)。酸(中毒)了沒有?」
「(無影)燈調一下。」
過了二十來分鐘,他找到了受傷的靜脈,迅速用電刀將其凝結。腦組織重新鬆弛,顱內壓也恢復正常。他撤出內視鏡,伸出手:「線。」
這些吩咐是如此簡潔,簡潔到冰冷。然而只有陳熙南自己知道,他此刻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壓力。
雖然他日常淡定,但不代表他沒有情緒。他只是做了課題分離——是好是壞,都是別人的。別人的情感,他不必接收。別人的命運,他也不咋關心。
這樣講可能有點殘忍。不過對患者來說,醫生能治病就行,哪怕他冷漠無情。
但與此同時,陳熙南也是個人,也有他溫情的一面:喜歡小動物,深愛自己的父母,還會對某人一見鍾情。更遑論此刻,他正在人家腦子裡扒拉。
大腦是人體最精密的器官。稍微偏一點,哪怕只是1個毫米,都會造成嚴重後果。癱瘓、痴呆、失語、閉鎖…總之只要人不死,神外醫生總有辦法把人弄得生不如死。
這極致的壓力簡直要把他壓垮,整個頭蓋骨都是木的。他從未如此在乎過手術的結局,以至於每一個步驟都無法遊刃有餘。
但他是今晚的二線值班醫生,他不能臨陣脫逃。否則等待段立軒的,不是死就是癱。
他只能把情感的離合器一踩到底,強迫自己人類的那一部分,與醫生的部分完全脫離。
歷時兩個半小時,手術結束了。陳熙南坐在地上休息,腦袋倚著牆。他身旁鋪著黃色的醫療垃圾袋,整齊擺放著浸血紗布、棉片、紗條、針線等耗材。巡迴護士正在仔細清點數量。
他太累了,累得手套都摘不下來。但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閉上,而是一直看著段立軒的方向。
因為沒有連台手術,段立軒就在台上進行復甦。半個小時後,他的各項數值趨於平穩。一個半小時後,恢復了自主呼吸。順利拔了插管,雙側瞳孔恢復正常大小。
陳熙南終於褪掉了手套。想站起來,但沒能站得起來。他像個剛出生的小羊羔,半爬半跪地夠著段立軒的手。疲憊地喘息著,同時也溫柔地笑著:「沒事了啊。來,捏一下。」
手術室很冷,段立軒的手也很涼。但在捏上陳熙南的虎口時,卻非常的有力量。
作者有話說:
我曾看過一條新聞。有個神外醫生手術間隙喝葡萄糖被質疑,好多人問他付錢沒有。
看完挺傷心的。要能選,他一定會選擇下館子,而不是拿葡萄糖充飢。
也不是主張事事都站醫生,畢竟有惡醫。就覺得網絡挺可怕。普通人的疏忽、個性、不知情,總是被無限放大。可對真正惡貫滿盈的人,卻向來不敢多發一言。
關於收入:
根據《2021年度全國醫院薪酬調研報告》,省會神外主治平均收入18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