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開衣服,潑上碘伏。手術刀刺進前胸,橫向劃開30cm長的切口。豬肝大小的血塊從切口滑落,啪嗒一聲砸到地面。F形的不鏽鋼牽開器插進切口,架在胸腔上,像冥界的橋。
監護儀的滴滴聲中,夾雜著肋骨斷裂的咔吧聲。在被闊開的胸腔里,是各種閃著寒光的器械。金屬夾子,長剪刀,甚至是醫生的手。白色手套粘滿了血,但那不是鮮紅的,而是稀薄的,泛著冷冷的淡紫色。陳熙南手裡繼續捏著皮球,眼睛卻已看向了簾縫外。
陽光明媚的早上。可惜天氣預報說傍晚有雷雨。不過與死亡相比,雷雨也是美好的。
搶先於雷聲到來的,是心臟停跳的嗶嗶聲。醫生徒手握著紫色的心臟,規律地一張一弛,做著最後的努力。
心臟停跳5分鐘,是腦功能不受損的一個界限。如果停跳8分鐘,死亡率接近100%。
將近10分鐘過去了。
男人大敞著胸腔,皮膚是一種不透明的青黃。雙目暴突,瞳孔散大。像兩個剝了殼的茶葉蛋,落上兩滴啞光的乳膠漆。
在大腦死亡的時候,神經細胞會開始漏電。刺激醒覺中樞,進而被迫睜眼。這種情況多發生於健康大腦,所以年輕人遭遇意外死亡的時候,更容易出現「死不瞑目」。
陳熙南收回視線,淡淡地問道:「誰去和家屬談啊?」
「我去吧。」胸外醫生看著手裡的心臟,遺憾地微微搖頭,「他是胸部創傷致死的。」
「謝謝。」陳熙南放下皮球,溫柔地給死者揞了眼。壓了兩泵消毒液,搓著手踏出這片混亂。
混亂只是暫時的。器械會被收走,藥物和血袋會被退還。醫生會回到門診,保潔會拖淨地磚。規培會把剖開的傷口縫合,殯葬師為他做最後的修容。
到最後,司爐工人把他推進鋼爐,再撿進一個帆布袋子。夾上塑料號碼牌,在窗口朗聲喊:「XX的家屬在嗎。」
這是他的名字最後一次被呼喚。葬禮過後,他徹底完成了他的死亡。一個人輕輕地蒸發了,不影響其他人的生活。
而他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只有陳熙南聽到了。
「媽媽。」
陳熙南極少被工作影響心情。但那聲悲悽的『媽媽』,罕見地讓他有點鬱悶。索性從自販機買了罐紅牛,站在二樓大廳的窗前透氣。
冷漠,是他的處世態度。但寡情,不是他靈魂的底色。他心裡是有愛的。除了段小軒,他還深愛自己的家人。當初他回到溪原市,無非是為了能常回家看看。
他出生於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刊期編輯,母親是語文老師,都是70的第一批大學生。夫妻倆的第一個孩子,在七歲那年不幸夭折。長子死後第五年,次子降生,取名陳熙南。
熙,意為興盛吉祥。南,意為一天有陽。從這個名字,足以見得他們對這個孩子的珍惜。
陳熙南的天才、孤僻、奇特、冷漠,他們統統給予尊重。別說打罵責罰,連打擾都極少。只是儘可能富足地撫養他成人,再放他去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這樣的思想高度,不是年輕父母能有的。作為一個晚,陳熙南享受了其好處。但與此同時,他也要面對其殘酷:他媽已經65了,他爸更是年近古稀。倆人手背布滿老年斑,掐起來的皮半天都不回彈。
急診傳來悲愴的嚎哭,身後的男人卻在打電話報喜:「生完了,閨女兒!哈哈,生的閨女兒!這一下行,省了兩百來萬!」
旁邊聚集了幾個小姑娘。穿著舞蹈教室的運動服,頭髮用髮膠箍得緊緊噹噹。正圍繞著其中一個,七嘴八舌地給著建議:「腿放這兒吧。」「千萬不能開刀,我們就打石膏。」「咋辦啊,我不敢跟我媽說。」…
陳熙南喝水看景,任由各種背景音在身後嘈雜。
生命。好沒影兒地降臨,又好沒影兒地消逝。而有關生命的一切都過於短暫,向來容不得人多想。
他扔掉紅牛罐子,準備去換件乾淨的工作服。還不等轉身,就在玻璃的反光里,瞥到了特需病房的護士小劉。
「陳醫生!303打起來了!你快去勸勸!」
顧不上換衣服,他一路小跑進特需棟。剛下電梯,就聽到段立軒那特有的頑劣口音,穿過牆體隆隆地震過來:「我說你那心要是騰不乾淨,就拿潔廁靈刷刷!捂著個舊情人都他媽捂發酵了,嚎臭的噁心誰呢?!」
推開病房門,屋裡坐著四個老爺們兒。段立宏正趴在門板上聽聲,看到他乾笑兩聲:「陳大夫來了?」
陳熙南沒看他,徑直去開裡間門:「我聽說二哥跟人打起來了,過來看看。」
段立宏擋在門前,擺了擺手:「嗐,沒事兒。早上我倆鬧著玩兒來著。」
「這會兒是誰在裡面?」
話音未落,就聽一陣乒鈴砰隆。顧不上禮節,他撥開了段立宏。
床邊倒著倆人。騎人的那個,雙手掐著對方脖子。倒地的那個,叉尖抵著對方喉結。一個滿臉發紺,一個脖頸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