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陳熙南愛他這份寬容。可當下,他無比地憎厭。憎厭到渾身肌肉繃緊、忒愣愣地發抖。
他豁地直起身,一路跌跌撞撞。腳蹚著躺椅逃到窗邊,蹬開蛇紋毯往裡鑽。就像見到日出的吸血鬼,要趕緊回自己的棺材裡去。
黑暗裡毯子抖得模糊一片,好似一條吞了象的蟒。嚼也嚼不爛吐也吐不出,只能痛苦地蠕動著、消化著。
段立軒沒有扭頭,但他知道陳熙南哭了。他知道為什麼。
他從枕頭下摸出煙盒,噼啪一聲點著火。踩在床上沉默地抽著,一顆接一顆。
不知過了多久,雷停了,雨也小了。淅瀝瀝地貼著玻璃下,仿佛有人在輕輕地叩。
陳熙南終於說話了。
「傻爺們兒。」他的聲音不再醇厚,而是嘶啞尖銳。像一匹棉布,在黑暗中被從頭撕到尾,「記得…找個合適地兒…掉頭。」
段立軒在煙霧裡怔愣半晌,忽地一股酸麻直衝鼻腔。
「等瞅著服務區的。」他彈掉腳背上落的水珠,噎咳了兩聲,「瞅著服務區,就掉頭。」
作者有話說:
「設若枝丫折斷,春天惟努力生長。設若花朵凋殘,春天惟含苞再放。」——《我與地壇》
京片子:
襯:擁有
變著方兒:換著花樣
cèi:打碎瓷器。找cèi:找收拾。
tān:他的尊稱,類似「您」。此處為陰陽怪氣用法。
掛慮:惦記
歇菜:完蛋
翻扯:打起來
大碴子:
蛐蛐:背後說壞話
瞎麼虎眼:眼神不好
瞎呲呲:胡說八道
一來一來:輕而易舉
籃子:蛋
第26章 恥懷繾綣-26
凌晨三點,雨徹底停了。陳熙南鑽出毯子,戴上眼鏡回過頭。
酸麻腫脹的視野里,看見段立軒已經睡了。床板沒降,就這麼斜倚著。胳膊腿都支棱出來,指縫間還掛著燃燼的煙。
他去洗了兩把臉,輕手輕腳地給拾掇。放下床板,摘掉菸頭,手腳收進被子。最後把那顆傷痕累累的腦袋擁入懷中,拿臉頰棲著段立軒的額頭。
其實也沒有很難過。他早知道段立軒心裡有人。是他自己要爭取的。
其實也沒有一直在想這事兒。他也在想明天的工作,想報告的數據,想周末回老家吃飯,想蛇餌的快遞還沒取,想很多很多事情。
可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是自顧自地流。好像這倆眼睛叛逃出走,獨自奔入了無助的荒原。
不知過去多久,窗外由漆黑變成鉛灰。陳熙南估摸著報告再不寫不行了,這才起身去沖澡醒神。
回來還沒等寫上幾個字,天徹底放亮。鬧鐘嗡嗡直響,行程撲鍋似的往外涌。
叮。6:00:科室病例研討會。
叮。7:00:手術1。29歲男,椎管多發占位病變。
叮。12:00:手術2。50歲男,顱內占位病變。
叮。17:00:手術3。65歲女,巨大海綿竇血管母細胞瘤。
他摁滅屏幕,仰頭掐著印堂。一會兒把自己掐成怒目金剛,一會兒又捏成印度舞娘。最後頂著一個紅紅的眉心印子,癱在椅子裡發懶。眼前排著每一件要做的事,每一片要切開的組織,每一個要取的瘤子。
好累。動也不想動。簡直想逃。逃到西伯利亞,逃到珠穆朗瑪,逃到撒哈拉。變成一條加彭噝蝰,藏進溫熱的沙堆。
但他哪兒也逃不了。愛情難逃,日子也難逃。
他扣上筆記本,收起帆布椅。一邊刷牙,一邊窸窸窣窣地給段立軒查體。
綁袖帶量血壓,頸動脈觸診,心臟聽診。段立軒有點醒了,胡亂地揮著手吭嘰:「嘖!剛迷瞪著!別整!」
「我今天排了三台手術,這就得走了。」陳熙南摁下他搗亂的手,咬著牙刷模模糊糊地哄,「讓我看看。我好放心。」
段立軒聽到這話醒了點,眼睛眯開一條縫。看見陳熙南半跪在床前,濕著頭髮。滿嘴牙膏沫,唇周一圈淡青胡茬。雙眼皮腫沒了,說不上的潦草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