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軒這一回頭,倆人正好看了個對眼。互相懵了四五秒,誰也沒說出話。
直到陳熙南叫了聲媽,許廷秀這才回神。掛上客氣的笑容,沖兩人招手:「凍壞了吧,快進來。」
她正彎腰拿拖鞋,又探出來個和善的小老頭:「小萱兒來…」
話音未落,又是兩臉懵逼。
可沒想到這老頭兒反應更快,直接出來幫著拿東西了:「哎呦!快進屋!來就來,拎這老些東西幹什麼,tuī外道。」
段立軒回頭看了陳熙南一眼。還沒等說話,就被陳正祺扯進了門,「甭管他,讓他擱後頭嘎(gà)悠去。媳婦兒,呱嗒板兒買岔了,小嘍!」
許廷秀看著門口的粉棉拖,也尷尬地笑了下:「是岔了點兒。」
「你這岔得可不是一點兒。是馬奶奶碰上馮奶奶。」
段立軒還沒聽明白,這時陳熙南跟著進來了。在他後面關著門,順便漢譯漢:「馬和馮差了兩個點。」
就這,段立軒還反應了老半天。等回過味兒來,又覺得自己沒文化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今天為了見家長,他可謂『精心打扮』了一番。鬍子颳了,首飾摘了。沒打髮蠟,還特意去洗了牙。穿著杏色的盤扣夾襖,內搭了件天藍羊毛衫。
杏子配淡藍,是老祖宗的經典配色。顯得整個人貴氣又溫和,像不諳世事的小少爺。此刻露著潔白的小虎牙,笑得侷促又羞澀。
他這模樣非常有迷惑性。就陳熙南往他後邊一站,都顯得有幾分居心叵測。
「是買小了,」許廷秀打了下陳正祺腳腕,「小宣穿樂樂的。樂樂穿他爹的,他爹光腳。」
「哎,甭價!我這麼大歲數了,光腳受得了麼。」陳正祺說著話,自己換上了小粉棉拖,「怪陳大夫,也不提前言語。見天兒蔫不出溜,一句敞亮屁也不憋。」
這小老頭說話變調嚴重。甭介,讀成『冰介』。言語,說得像『園藝』。再加上兒化和吞音,乍一聽還真不好懂。
但他熱情得可怕,就連段立軒都難以招架。進來大半天,愣是沒找空插上一句話。被兜著肩膀按上沙發,不知不覺中,竟都開始吃上了。
雖說段立軒不怕生,但見對象家長還是挺緊張。坐不敢放鬆,話不敢亂說。全程繃著脊背,臉上掛著禮貌假笑。老兩口遞,他就端。老兩口讓吃,他就吃。可等這一口下去,才發現不對勁。
低頭一看,碗裡不是什麼糖水兒,赫然是幾個大餃子。薄皮大餡十八個褶,大蝦仁從肉團里支棱著。
國人好客,從不空手待人。泡茶是基本,零嘴是必須。果盤是體面,甜品是講究。可這一進門就上餃子的,著實是頭回見。本以為這是晚飯了,誰想陳正祺來了句:「等會兒吃飯,先摟倆煮餑餑兒墊補。」
得,原來陳家的餃子不是餃子,是餑餑兒。曾經陳熙南管桃酥叫餑餑兒,段立軒還覺得怪可愛。
其實陳熙南還算克制了,他爹才是萬物皆可餑。
餑餑一詞源自滿語,是對麵食的統稱。所以在老京人嘴裡,甭管你是饅頭還是花卷,是鍋貼還是點心。只要跟面沾邊,統一叫『餑餑兒』。頂多給你分個發麵還是硬面。
因為餃子=餑餑兒,餑餑兒=點心。所以吃餃子,也就等於吃點心。
段立軒不習慣下午三點吃餃子,但陳熙南好像習以為常。醋不夠了還端著碗去廚房,不走心地尋覓著:「媽,醋放哪兒了?」
「檯面上那不是嗎。」
「檯面上,是香醋和白醋。我想要陳醋。」
「真能事兒。左邊那個櫃底下,有沒開封的。」
「左邊啊…左數第一個還是第二個?第三個櫃的話,得算中間了吧。」
許廷秀筷子啪地一撂,亮著嗓呲兒道:「有你問的這功夫,八個櫃兒都開完了!」
「噯,甭擱這唱山歌兒了。你兒子還不知道?內純大毛毛蟲兒。」陳正祺揮揮手,「趕緊去給他拿吧,等他找著大雁都飛回來了。」
這話和段立軒的吐槽異曲同工。倆人對視一眼,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瞅這一天到晚肉不唧唧的,咱也不知道隨誰。」許廷秀對段立軒苦笑了下,起身去給陳熙南拿醋。
陳正祺又給段立軒舀了一勺餃子:「淺房窄屋兒的,拿不出體面東西招待。我們家陳大夫啊,有個性沒人緣兒,打小兒就不會討人喜歡。瞅您好模搭央兒的,還肯包涵,是他高攀了。您樂意上這兒坐坐,我們全家臉上都有光兒。」
段立軒聽他這客氣的措辭,差點沒讓餃子嗆死:「咳!沒沒沒沒,咳!哎媽,咳,別您,千萬別您!」
陳正祺是個討人喜歡的小老頭兒。一米七的個頭,看著好像還沒老婆高。古銅色的麵皮兒,戴著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鏡。熱情大方,能說會道。還特愛笑,讓段立軒覺得莫名熟悉。
他在心裡反覆琢磨,忽然靈光一閃──哎,這不正像保活認字卡上那個棺材瓤子?但那詞兒肯定不是棺材瓤子。是啥來著?
正走著神,就聽陳正祺又問:「父母都好?」
段立軒剛想順嘴說「好個der」,又硬生生給憋回去:「…挺好。」
「您今年多大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