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軒夾在父子中間,左右為難。只能把自家矛盾先撂一邊,專注於別家八卦:「老頭兒孩子呢?都干瞅著?」
陳正祺說道:「四個兒女,沒一個省油燈。」
「那哪是四個兒女啊,那是四匹豺狼!」陳正嫻倆手狠勁兒一拍腿側,給丫丫嚇得一個激靈,「一到交錢就互相搡,天天醫保卡上就給剩幾十塊錢。我那時候說,讓他走吧,別受罪了。他閨女說什麼,」陳正嫻直起身,梗著脖子叉起腰,「不怪說後老伴兒啊,就沒感情兒,眼睜睜看著我爸死,等著分那份兒家產!」
她的老花鏡掛在胸口,來回磨著毛衫上的水鑽。窸窸窣窣的,像是委屈的哭。丫丫在她腿上來回晃蕩,都要扒不住了。
「人家護士說,尿墊兒用完了,家屬探視再拿點兒。他兒子就跟護士吵吵,說用得太快,肯定是把他爸的墊子給別人兒用了。我說得了,兩包尿戒子襯幾個錢呢。你也甭跟護士撒氣,我給買得了。這下好了,又說我故意磕磣他。老侯說不了話,擱旁邊干瞅著。就這麼雞飛狗跳,走前兒都沒合眼。」
「姑父什麼病來著?」陳熙南問。
「一開始說是氣胸。」陳正嫻把丫丫往上摟了一把,捧著狗臉給摳眼屎,「後邊兒就各種新鮮詞兒了,咱聽不明白,也記不住。」
「噯,也別問啥病了,就問哪塊兒沒病吧。」陳正祺撂下蓋碗,又對著兒子意有所指,「這兒沒治好,那兒又不成了。歲數一大,就是馬蟻兒串豆腐,提不起來嘍。」
陳熙南摁上段立軒肩膀,不重地壓了壓。
段立軒真是有苦說不出。那ICU他爹躺過,他老叔躺過,他自己也躺過。他能理解陳正祺不樂意去的心。日子本就所剩無多,幹啥不開開心心地過?
但陳樂樂的壓力已經給到,他要不裝模作樣說兩句,晚上還得跟他倆嘰咯。
「ICU我也躺過。打點鎮靜劑,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沒那嚇人。」
陳正祺搖搖頭,拍著段立軒的膝蓋語重心長:「ICU這地兒啊,就該是給你們年輕人兒準備的。往生那頭兜一下,不是往死那頭送一程。要通身一個毛病,治好了就能活。那進去一遭,給支持支持。老目卡尺的沒意思,出不來,純浪費資源呢是。我可不想撂那裡頭,等沒那天兒都瞅不著人。」
陳熙南狗嘴有毒,但他還沒做到青出於藍。最藍的還是他爹。陳正祺的嘴比剪子還快,段立軒光速被說服了。
他揪著湯圓的耳朵,凝著眼神點頭:「要說擱裡邊就熬天兒,那確實沒啥意思。人臨走了,都不讓放佛經。」
陳熙南撤走搭在他肩上的手,擰過去大半個身子。在陽光里嚼著水果糖,咯嘣嘣直響。
許廷秀這時問道:「老侯的後事誰給辦的?」
「子女辦的。別看尿戒子錢捨不得掏,葬禮辦得那叫一個風光。下完葬就開始搶五道口的房,不停地打官司。我說得了,我不摻和。老侯的這點東西,我一分不要。你們幾個愛去哪兒打去哪兒打,別擱我眼前兒鬧騰就成。」
段立軒聽著,又想起自己爺死的時候。最後幾天交代後事,家裡人都不讓他去醫院露臉。說他拿了段昌龍那份兒,就不該惦記本家的東西。甚至在葬禮上,連頂孝帽都沒給他。他趴著酒店二樓的看台欄杆,抽著煙往下看。
廣大的廳堂,雕龍的大柱。鮮紅的抓絨地毯,擺著一張張白圓桌。像洶湧的血海里,浮著一顆顆白顱骨。黑壓壓的賓客腦袋,像一圈圈蒼蠅。嗡嗡叫,搓著手。台上鬧著鼓樂班子和二人轉,都是小有名氣的演員。
他依稀記得,葬禮花了五百萬。那可是千禧年時候的五百萬。來參加葬禮的人都說:老爺子這輩子值了,兒女真孝順。
孝不孝順,段立軒不知道。但他知道老爺子住院的個把月,所有兒女沒髒過一回手。後來老爺子跟護工扯上了,家裡人嫌磕磣,還滿醫院打點捂嘴。
葬禮風光就叫孝順?扯淡。葬禮不是給死人辦的,是給活人的面子辦的。
那什麼才叫孝順?
陳熙南孝順嗎?
他也許是「孝」的。選擇回溪原立業,父親得病即刻回國。從小樸素懂事,給什麼穿什麼,做什麼吃什麼,從不開口要這要那。
但他不「順」。選什麼專業,養什麼寵物,找啥樣對象,他倒也從沒考慮爸媽的意見和喜好。
立場不同,想的也不同。世間關於孝順的試卷,也不知道由誰來判才正確。
對陳正祺來說,兒子要是肯尊重他的個人意願,那就是孝順了。
可對陳熙南來說,竭盡所能爭取希望,才是孝順。大抵他也拿不準,他爸是真灑脫,還是只為了不拖累家人。
父子倆就這麼疙瘩著,轉眼五天已過。陳熙南坐高鐵回二院上班,段立軒獨自帶著老兩口在京。串門子逛景點,與老頭的親戚朋友逐一道別。聽著那一聲聲『再見』,段立軒難免想,老頭要是還能再活三五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