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渾身灰撲撲的,頭髮扎在腦後,還有幾綹跑出來了,脖子上戴著和我一樣的狗牌,邋遢得有點落魄。」
「那個時候,我在想,也許報紙上說的都是真的,你只是一個被捧上神壇的普通人,一個人造的神話。」
「但……那件事之後,我意識到自己錯了。」
尤娜停頓了一下。
單無綺輕聲問:「哪件事?」
「赫勒瓦爾的死。」尤娜道。
「你是殺伐果決、雷霆手段的血娘子,那一刻,你回到了傳聞中的那個角色上。」尤娜垂下頭,看著腳尖,「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終於意識到,你是單無綺,你是個活生生的人。」
尤娜的聲音輕得仿佛一捧柳絮,「你的表情第一次失控了——你收起笑容,盯著倒在地上的赫勒瓦爾,他的血倒映在你的眼睛裡,我看了好一陣,才意識到,那不是赫勒瓦爾的血,而是你的眼淚。」
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單無綺咽了下唾沫。
她的喉嚨有點干癢。
誠然,她忘記了赫勒瓦爾,但她清晰地意識到,她再次失去了一個友人。
午夜夢回時,許多沒有臉的人影時常出現在她的夢境裡,猶如隔著一層毛玻璃,嗡嗡地訴說被遺落的往事。
睡眠只是身體的休憩,她的靈魂從未合眼。
「我開始換位思考,發現如果我是你,我絕對做不到像你這麼好。」
尤娜的語氣迷茫又愧疚:「但是……我好不容易把你和單副官分開,當我看到你和薩摩司長離開時,我的心開始一陣抽痛。」
「我憤怒地想,你為什麼要回去呢?」
「你已經不是單副官了,流放的三年裡,報紙上全都是你的壞話,有的人不屑一顧,但更多的人信以為真。」
「他們附和著唾罵你,生活稍有不順,你的名字就會帶著一連串髒話出現在他們的嘴裡,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但你仿佛要回到他們中間去,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啊……」
尤娜深深埋下頭。
單無綺握住了尤娜的手。
那雙手纖細又冰涼,仿佛浸泡在冬天的河水中。
「說句不該說的,尤娜。」單無綺的聲音含著笑意,「你的話沉重得像在交代遺言。」
尤娜抬起頭。
她的黑眸含著淚水,惡狠狠地瞪了單無綺一眼。
「我頭一次發現,你的心思竟然可以細膩到這個份上。」單無綺拍拍尤娜的手背,「但我告訴你一句話:不要為眼前的事憂傷,因為它註定過去,不要為未來的事恐懼,因為它註定到來。」
尤娜愣了一下。
「罵我的人很多麼?」單無綺輕描淡寫地說,「基地一共只有130萬人,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也不能夠淹死我。」
「更何況,我不會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因為他們並不清楚我的為人。」單無綺輕笑一聲,「因為頭羊咩咩叫,所以羊群咩咩叫,僅此而已。」
尤娜激動地反駁:「不,你不知道,他們……」
「我擔心的是你。」單無綺打斷道。
尤娜沉默了。
「你在某些方面該死地鑽牛角尖,尤娜。」
單無綺盯著尤娜濕漉漉的睫毛。
它正在小弧度地顫抖。
「你擔心我,我很高興,但我絕不希望你終日懸心,甚至影響了自己。」單無綺的語氣有點無奈,「我不擅長安慰人,要我學著阮禾那樣,對哭鼻子的小姑娘親親抱抱舉高高,我做不到,我只會僵硬得像塊木頭。」
尤娜深深垂下頭。
單無綺張開手臂:「要來個擁抱嗎?我覺得你需要這個——如果你不介意抱一塊木頭的話。」
尤娜發出不成調的嗚咽。
那嗚咽只有一聲,又輕又碎。
單無綺幾乎以為,那是夜風敲打窗戶發出的細微聲響。
尤娜站在原地,上身前傾,臉蛋在單無綺胸前短暫地靠了靠。
這並不能稱為擁抱,而且只有半秒。
單無綺放下手臂。
她無奈道:「這種時候,沒必要這麼要強吧。」
「謝謝你。」尤娜道。
單無綺搖頭:「沒關係。」
「你明明還沒有我大,但在你面前,我好像才是個小孩。」尤娜輕聲發誓,「我不會再鬧了。」
「這不是鬧,是正常的情緒宣洩。」
「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人。」尤娜抬起臉,一圈濕睫毛圍著眼眶,看起來漂亮又動人,「他們什麼話都說得出來,簡直不堪入耳……」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沒有聽到一句像樣的辱罵。」單無綺道,「而且就算有,那些話的分量,也沒有你的一顆眼淚重。」
尤娜愣住了。
隨即,她紅了臉,抽身往屋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