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和當年何其相似,姬忽含著血笑了:「雲兒,你果然知道如何能對付我。」
她給他最深刻的一擊,不是深入骨髓、毀了他的筋脈,讓他活不了幾年的毒,而是她的背叛。
這些年,他形如行屍走肉,每一日都在想,起初無比憤怒,他本已決定從此回歸本真,做回她喜歡的那個君子,為何她不肯等一等,要聯合他的長子,將他徹底推入深淵?
偶爾,他也會想,倘若他不曾對阿九下手,她是否會留在他身邊?但更多時候是後悔。
不,他就不應心軟。
就該在懷疑長子覬覦她時殺了他,杜絕後來之事。
他看向姬君凌,冷嗤:「我兒,你的野心像我,情卻不夠果斷,既然覬覦繼母,又何必遮遮掩掩?
「不過,你可能還不曾體悟,親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與權勢從來都不可兼得!為父會在泉下見證著,待你面臨兩難抉擇之時,做出當年與為父一樣的選擇!」
姬君凌冷然地看向生父,高挑身形姿態傲然:「我不會讓自己陷入抉擇,所謂兩難不過是弱者的託辭。父親放心去見祖父,至於郡主和九弟,孩兒自會替您盡未盡之責。」
姬忽啞聲笑了。
許是大限將至,他看向洛雲姝,充滿冷厲和恨意的眸光倏然溫和,無言地凝視著她。
最終,他只愴然一笑。
撐著最後一口氣,姬忽轉向靜坐在輪椅上,沉靜如同周遭一切與他無關的幼子姬月恆:「當年,是爹爹對不住你……但你日後總會理解我,因為阿九,你和爹爹很像——戒心重,喜歡什麼就要握在手中。」
隨後的話是對姬月恆說的,亦是對洛雲姝和姬君凌。
「終有一天,你會明白,再矢志不渝的情意,都不如徹底掌控來得安心。連情,也算一種掌控……」
死亡又在迫近,但姬忽並未恐懼。他的舊部都以為他是不甘心被奪權,要奪回權勢,但他本就活不了幾年,權勢又有何用呢?
他不過是為了個「恨」字,要給他們留下詛咒。
意識逐漸消散,視線隨之渙散,姬忽看到前妻朦朧的身影。
她仍和數年前一樣,停留在花信之年,不受歲月侵擾,是了,她無欲無求,因而不會老。
突然間,姬忽想明白他自己也一直困擾的問題。
為何偏偏對她如此執著?
是因她慵懶散漫、無欲無求的性情,和從前的他很像。他放不下她,也是放不下過去的自己。
僅剩的意識隨著最後一口氣從鼻尖溢出,彌留之際,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叩問。
正是年輕時候的他。
他問他可後悔?
若當初沒有一錯再錯,你也能活得如她一般自在,今夜除夕,他們將是闔家歡樂、其樂融融。
而不是被妻兒聯手殺死。
你可後悔?
過去的自己反覆叩問,如同無常索命前的咒語,姬忽目光渙散,怔怔地看著虛空,許久,他虛弱地張口,無聲道:「不,我不悔。」
不能後悔,倘若後悔了,便等同於承認他過去所做一切毫無意義,多年來徹底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不後悔。
-
姬忽徹底地死去了。
一切塵埃落定。
洛雲姝看著姬忽屍體,讀懂了他死前無聲的話。
一時心裡百感交集,腦中閃過十幾年前的一幕,十五歲,她第一次在大長公主府見到姬忽,他當時二十六七歲,一襲月白衣衫,如雪中竹,待人溫雅,是如玉的君子。
那時的他會想到日後他會成為一個扭曲的惡人麼?
洛雲姝陷入了怔忪。
姬忽就像一盞燈,在她十六七歲走投無路時,她曾利用過這盞燈的火焰驅散吳王的覬覦,後來他的燭火也灼燒了她和阿九,讓她和阿九一度陷入絕望,如今人死燈滅,她既親自吹了這盞燈,就不想再記得關於姬忽那些不好的事情。
只記著當年的他就好。
懷著釋然心情,洛雲姝提著裙擺起身,走向姬忽的屍體,打算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替他合上眼。
腕上被人用力攥住,再用力收緊,洛雲姝抬眸,望見一雙和二十六七歲的姬忽相似的鳳眸。
她有瞬息的失神,隨即意識到這是姬君凌,猛然後退一步。
大庭廣眾的,他想幹什麼?!
姬君凌攥著她的手,雖不說話,眼底警告卻讓她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