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鶴喉嚨滾動,眸色深了幾許。
不該是這樣的。
從前的沈鳶,是不會這樣同自己講話的。
那會謝清鶴只嫌棄沈鳶聒噪,路上見著貓兒狗兒,都會回來和謝清鶴說得津津樂道。
她會伏在謝清鶴榻前,拿野草編成螞蚱,悄悄放在謝清鶴枕邊。
沈鳶草編的手藝實在不敢恭維,有一回謝清鶴半夜醒來,冷不丁和那螞蚱對上眼,還以為是見鬼了。
那時的沈鳶和自己總有無數說不完的話,身處陋室,一日三餐都難有著落,沈鳶卻日日將笑顏掛在臉上,從不會對謝清鶴抱怨半句。
棠梨宮珠寶爭輝,處處錦繡盈眸。
案上的金胎內填琺瑯番蓮紋蓋盞出自景德鎮名匠之手,銅鎏金琺瑯彩嵌綠松石首飾盒中裝著奇珍異寶,價值連城。
沈鳶為一國之母,後宮又只有她一人,宮人對她無不恭恭敬敬,無人敢欺侮沈鳶,也無人敢給她氣受。
她再也不用和從前那樣奔波勞碌,不用再為五斗米挑燈夜戰到天明。
朔風凜冽,寒冬料峭。
沈鳶那會為籌錢給謝清鶴治病,手指凍得僵硬通紅。
可她那會,卻比如今自在肆意。
謝清鶴眼眸低垂,黑眸淌著深深的不甘。
他嗓音透著沙啞:「真的……回不去了?」
沈鳶無聲彎唇,淚水在她眼中打轉,一雙澄澈孔空明的眼睛落在水霧中,如秋水瀲灩。
纖長睫毛染著瑩潤水光,她垂眸,一點一點掰開謝清鶴又一次抓住自己衣袂的手指。
金絲勾的寶相花紋紋樣在謝清鶴指腹變了形,沈鳶喃喃。
「謝清鶴,其實你一直都沒變。」
她揚首,一滴淚水從謝清鶴眼角滾落,沈鳶彎唇,「你之前說,三年之期過去,若我想離開,你會隨我一起離京。」
謝清鶴瞳孔驟緊,不曾想到沈鳶會在這時翻舊帳。
沈鳶笑出聲,鬢間的鑲嵌珍珠碧玉步搖在空中搖曳,珍珠瑩潤碩大,顆顆圓滿。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沈鳶輕哂,面帶鄙夷之色。
「渺渺年歲尚小,即便再過去三年,她也不過是個孩子。」
若謝清鶴真的隨沈鳶離開汴京,讓位於謝時渺。朝堂上虎狼環飼,謝時渺一人孤立無援,到那時沈鳶自然捨不得離開。
謝清鶴精通人心,早就算計好了一切。
沈鳶搖搖頭:「你變了什麼,你什麼也沒變。」
謝清鶴還是謝清鶴,三言兩語就騙得沈鳶團團轉。
亦如他們的初見。
寬鬆的廣袖從謝清鶴指尖滑落,兩人擦肩而過。
謝清鶴倏然握住沈鳶的手腕,推著她抵在身後的青玉妝檯上。
步搖滑落在地,沈鳶一頭蓬鬆烏髮如雲端蓬鬆,散落在肩上。
謝清鶴低頭,噙住那嫣紅的一點唇珠。
氣息交疊,沈鳶雙手撐在妝檯上,喉嚨溢出低低的一聲嘟噥。
唇齒相依,殿中光影昏暗,妝檯上半點亮光也沒有。
沈鳶唇上的口脂亂糟糟的。
謝清鶴稍稍站直身子,目光低垂,一點點在沈鳶臉上掠過。
那張臉一如既往的平靜,如古井中的深水,波瀾不驚。
謝清鶴沒來由不敢對上沈鳶的眼神。
他轉身疾步往回走,背影倉促慌亂,竟有幾分落荒而逃。
「我還有事,今夜不必等我。」
好像他不說,沈鳶會等他到天明。
沈鳶面色如常,遙遙看見謝清鶴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門外。
松苓躡手躡腳走近,悄悄探頭探腦。
殿中擺設依舊,沈鳶為自己斟了一杯西湖龍井,捧著茶細細喝著。
餘光瞥見松苓鬼鬼祟祟的身影,沈鳶狐疑抬眸:「……怎麼了?」
松苓上上下下打量沈鳶好幾眼,見她安然無恙,胸腔緩慢吐出一口氣。
她一手撫在心口,驚魂未定。
「還好沒吵起來。」
以前沈鳶和謝清鶴見面,十回中有九回是在吵架,唯一的一回不吵,還是因為謝時渺在場。
松苓悄聲踱步到沈鳶身邊,從她手中接過白玉四足壺,心驚膽戰。
「我瞧陛下離開時,臉色不太好。」
她壓低聲音,「殿下離開前,偷偷讓人往廚房遞了話。若是娘娘明日做蟹釀橙,讓他們多留一份。」
沈鳶從茶杯上抬起雙眼。
松苓長吁短嘆:「殿下機敏,比不得元家小小姐好糊弄。」
謝時渺早慧,興許早就看出沈鳶和謝清鶴之間的暗波洶湧。
溫熱的茶水落入喉嚨,沈鳶卻半點暖意也覺不出,她對謝時渺始終懷有愧意。
上一輩的恩怨情仇,本就不該波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