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季月槐連竹葉青是什麼滋味都記不清了,但卻牢牢地記住了三少爺認真到讓自己心顫的眼神,記得他鴉羽似的睫毛,記得他眼皮上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平日裡是瞧不見的,只有垂眸湊近了時才看得到。
第15章
季月槐感覺臉頰有些發燙,心跳得有些快,但是他已經分不清是因為酒醉還是別的。
他想說點插科打諢的俏皮話,緩和這略顯尷尬的氣氛。
嘴唇動了動,還未開口,肩膀卻倏的一沉,差點坐不穩——秦天縱一頭栽進了他的懷裡。
耳邊響起的呼吸聲很均勻,溫溫熱熱的撲在他的耳垂處,馬尾處散亂的髮絲弄得季月槐痒痒的,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按理來說,季月槐現在應該盡情開懷大笑,然後連續半月拿不勝酒力這事兒來鬧他。
但季月槐笑不出來,只是呆呆地僵在原地。
他的內心澎湃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洶湧情潮:無措,慌亂,欣喜,還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惴惴不安。
但最顯而易見的,是沉重的哀愁。
此時此刻,二人的心臟離得很近,只隔層薄薄的衣衫,以幾乎相同的頻率跳動。
下意識地想幫秦天縱順順背,但季月槐的指尖顫了顫,終究還是收了回去。
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
正逢梅雨時節,綿密的雨幕如煙似霧。光滑的石桌也被淋得濕漉漉的,倒映出昏沉的天色。
雨水順著領口滑進了他的背脊,冰涼的讓人打了個寒戰。
沒有結果的。
他對自己說,裝作沒發生就好。
但此時的季月槐不知道,世事無常,人生的變化風雲詭譎,錯過的不會再來。
「轟隆……」
沉悶的雷聲乍響。
回憶里下雨,現實也下了。
小憩中的季月槐從回憶中驚醒。
他發現自己已被連人帶椅搬至屋檐下。田裡,蘿蔔水靈靈的葉子被雨滴砸的一晃一晃的。
早知就不澆水了。
他遺憾地想。
*
家裡的油罐已見底,炒出來的菜寡淡無味,季月槐便上城裡打油,當然,秦天縱生怕他跑了,始終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
油坊生意很好,芝麻油的濃香飄散數里,鄰里老少排隊到了巷子口。
正好,隔條街的瓦肆熱鬧非常,季月槐便想去那看看影戲,聽聽唱賺消磨時間。
瓦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頂碗的飛刀的噴火的,干甚的都有,但最引人矚目的卻是名「樂師」。
說是奏樂的也不太準確,因為唱歌的不是他,而是他手裡的綠蟾蜍。
他的面前放著橫四縱三的破木盒,每格又趴了只大蟾蜍。
樂師用細棒挨個敲它們的腦袋,蛙鳴聲此起彼伏,但無聒噪嘈雜之感,反而如珍珠落玉盤,曲調渾然天成。
這廂聽完蟾蜍歌姬,那廂雜耍的又開始表演回身箭——顧名思義,就是會轉彎繞圈的箭。
雜耍人是個俏皮的虎牙小姑娘,她大方敞亮地向眾人作揖:「各位看官,小女子獻醜了,還請諸位多多捧場!」
話畢,她靈活地倒立,輕鬆用腳拉至滿弓,其箭頭上應是塗了硫黃,在羽箭破空呼嘯而出的瞬間,熾熱的明焰爆裂開來。
瞬息之間,一圈十六盞紙燈被齊刷刷點亮,頗為壯觀。
圍觀群眾紛紛喝彩叫好,銅板噼里啪啦地往錢箱裡擲。可季月槐卻扭過身,死死地盯住遠處的馬店。
方才小姑娘射箭時,火星子滿場四濺,有那麼一粒,恰巧落到了屋檐下的燈芯里。
燈油未燃盡,紗燈復明,被照亮的不止是門扉上斑駁的朱漆,也照亮了正對其後的廂房。
兩個人的身影從窗戶紙透出,像出靜止的驢皮影。只是,上演的並非三勘蝴蝶夢,也不是相思奈何天,而是——
血濺三寶袍。
一把極細的長劍,貫穿男子的胸膛,涓流不息的血順著劍鋒滴落。
古怪的是,握劍之人膽識了得,他不緊不慢地拔劍,甚至還慢條細理地在死人衣裳擦拭了番,像是不怕被人看見。
擦完劍,那人一劍捅破窗戶紙,劍風將紗燈又給吹熄了。
季月槐心中一凜,他深吸口氣,飛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