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聽見叱羅杜文在輅車裡的聲音:「宥連你過來。」
他勒馬過去,車簾揭起一個角,一隻手顫抖著伸出來,手上一條綢布,上面滿是看著亂糟糟的紅褐色。
羅逾接過那綢布,認出這是皇帝袞衣上撕下的一條邊,尚有刺繡的星辰圖案列在上面,而那淋淋漓漓的紅褐色,卻是血跡,也不止是亂糟糟的血跡,其實是皇帝親筆的詔書。
羅逾看了一遍,心裡震撼,轉向車窗,低聲道:「父汗……」
叱羅杜文的聲音沉沉地從裡頭傳出來:「人心難測,雁門刺史原是跟著我一起打天下的親信,這些年也對我忠心耿耿,但是天下局面翻覆,若是他覺得我這裡已經是強弩之末,想要改投拔烈門下,就怕他會陰你。所以,圍困他,看他對你這個『叛臣』的態度,便可知他有幾分忠心。有忠心,再把朕的親筆血詔給他看——我的字,他也是熟悉得很的。」
獨尊皇帝時,臣子表耿耿忠心是自然的事;但需要作出艱難抉擇的時候,才能真正看出人心。叱羅杜文當皇帝這麼多年,掌控無數人心,自然有他的一套法子。
羅逾亦覺膺服。
果然,城門樓上放了一通箭下來,逼退羅逾先遣的三萬人馬,只能遠遠地在射程之外看著城樓上。
羅逾圈馬在外圍看了一圈,終於把目光鎖定在東城門上的高樓,道:「給我喊話,告訴刺史,我這裡是三十萬大軍,有的是時間,坐困一座城,不消三個月就可以叫城中糧秣罄盡,他要是咽得下樹皮、草根、人肉,便跟我耗著吧。」
一名士兵舉著白幡,到城下喊了一通。
上頭射下來一支箭,把士兵手中的白幡射成兩截。然後城樓上也喊話下來:「宥連叛賊,弒父之罪令人髮指、海內寒心!如今城中同仇敵愾,就算糧絕,也誓與逆賊抗爭到底!」
果然壞事傳千里,羅逾聽得苦笑了一聲,派一個信得過的親從,帶著叱羅杜文的血詔叩城門求見刺史。
那親從去了有好一會兒,城門牢牢地閉著。太陽從城樓最高的地方慢慢落下去,厚厚的雲如同凝固的紫褐色血跡,一塊一塊堆積在天際。
羅逾緊張的等待中,聽見了一些熟悉而壓抑的低泣聲,心裡突然一抽,顧不得其他,回身往楊盼所居的馬車而去。
揭開車帘子,楊盼梨花帶雨一般,一手捧著肚子,一手塞在嘴裡,哭得肩膀顫抖著。
「阿盼,你怎麼樣?」羅逾心疼地問道。
楊盼搖搖頭,把手拿開,抽噎著說:「你別管我。前頭要緊。」
「你也要緊啊!」他登上車,抓過那塞在嘴裡的手,一下子就心疼得手都哆嗦了,「是不是已經很疼了?你把自己的手咬成這樣?疼了你就叫嘛……」
這樣嬌氣的小公主,塞著嘴不肯叫,自然是因為怕哭喊聲會令他分心。
羅逾說:「我不攻城了。我叫人趕緊跑遍城郊所有的農戶,給你找穩婆去。」
楊盼搖搖頭說:「我怕疼,其實應該還不算最急——我身邊的嬤嬤告訴過我,疼是有規律的,疼一陣松一陣,要疼得特別密集了,才是要準備生了。我現在其實還好,總得一刻鐘左右一次疼與不疼的循環。應該還能撐幾個時辰。你去吧,別把最重要的事耽誤了,那就不僅是我會倒霉,其他這麼多人也會跟著你倒霉。」
見羅逾還是猶豫遷延著沒肯走,她趁著不太痛,踹了他一腳罵道:「你這關心則亂、婆婆媽媽的病什麼時候能治好?快滾!」
羅逾深深看了她一眼:「阿盼,罵得好。」他握著她滿是牙印的小手親了一下,對她點點頭:「等我。」
他離開,耳畔仿佛還響著她壓抑的低泣,但是不錯,她有勇氣,他也有,現在也是另一種形式的並肩作戰,他必須贏!若是衣帶血詔沒有用,他就要一鼓作氣血洗雁門!
羅逾握著巴林玉柄的短劍,重新乘馬到了隊伍最前方,死死地盯著城門,再過一會兒,夕陽的餘暉將徹底消失,這沒有月亮的沉沉夜色,適宜破釜沉舟。
然而城門洞開了,他的那個親信走在最前面,後面的人只有寥寥幾個,衣袂翻飛,步行極快,很快到了陣前。而城門又「吱嘎吱嘎」關閉上了。
他的人說:「殿下,這是雁門刺史,說要親自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