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陪父汗去。」
幾個宦官正忙著給叱羅杜文抬起兩條毫無知覺的腿,卻覺他的上身也沉了沉,而後聽皇帝說:「宥連,你這麼擔心我,連讓我獨自去看看李耶若的衣冠冢都不放心?嗯?」
羅逾抬臉看父親的神色,那熟悉的勾唇冷笑,目光硬而銳,滿是嘲諷與氣怒。羅逾說:「天氣冷了,郊外風大,兒子是不放心,萬一他們照顧得不夠好……」
叱羅杜文顯見得不信。
羅逾低聲說:「南朝漢人有句古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兒子對阿娘竟然全無印象,心裡已經覺得愧餒不已,百年之後還不如如何去地下追尋她。那些往事……兒子亦還糊塗,但很清楚的是:父汗已經是我唯有的至親了。」
叱羅杜文有些動容的樣子,但他素來是狐疑的性子,也不愛把自己情緒表露出來,所以看了兒子一眼,並不說什麼,冷冷淡淡盯著兩名宦官幫他換上外出的厚衣衫,又拿錦衾裹上腿,然後吃力地把他抬起來,挪移到小床子上,再「哼哧哼哧」抬出門。
沒成想剛出門,大家突然聞見一股臭味,目光不由聚集在皇帝身上,又同時彈開,假裝不知。
皇帝對自己的身子一向還算得上安之若素,只是今日似乎格外暴躁些,臉色立即就變了。貼身伺候他的宦官曉得情況,急忙再把他抬回去,然後外頭匆匆地打熱水、取浴盆、拿衣衫,一通忙碌。
羅逾和阿翰羅站在門外,彼此相顧,無言,又有些惋惜感——這樣一個梟雄人物,突然淪落至此,雖然不缺人伺候,可是又該是怎樣的心理折磨?
小半個時辰才洗換乾淨,重新被小床子抬出來。新換衣衫是靛色織錦的,精緻而低調,是叱羅杜文一向的風格,上面還有濃郁的薰香味,卻比他以前用的薰香氣味要重。床子上的人表情頹喪,垂著眼瞼一聲不吱。
一陣秋風吹來,果然裹挾著的都是寒意,那身夾棉的錦袍根本抵不住往骨子裡鑽的冷。
羅逾解開自己的斗篷,披在父親背上,卻被突然暴怒的叱羅杜文劈手打開:「拿開!」
然後皇帝硬邦邦回頭吩咐:「朕的狐肷斗篷呢?!」
做兒子的尷尬地站在一邊,表情嗒然,看著兩個宦官小跑著進屋子裡,好一會兒才把皇帝御用的斗篷翻了出來。
叱羅杜文在秋風裡凍得臉色發紫,但梗著脖子強自忍耐,瞥了一眼羅逾手背上的粉色掌印,冷冰冰說:「不用你假意獻殷勤!」
平城的北郭,在山脈之間,蒼蒼的秋山與江南大不相同,即使依然是滿山翠色,露出來的黃土層突然生出枯瘠滋味,叫人憑空有種茫茫無根的幽憤。
皇帝用手指挑開車簾,看見在前面引路的他的兒子,騎在一匹高頭馬上,白蟒服,玄色斗篷,遠遊冠的系帶被風吹起來,腰間一彎弓,一囊箭,一把巴林玉短劍是唯一的亮色。偶爾略略回頭關注他這裡,露出的側臉如冠玉一般,恍然間就是他自己當年的影子。
他作為最小的兒子,也這樣從平城騎馬之藩,也曾經是天之驕子,意氣風發。但世事是最粗糙的礪石,從不因人意祈盼而改變對人的摔打。他親歷了當閒散王爺,而失去權力的苦痛——母親被殺,愛人被奪,一切都被在位者碾壓,只能選擇隱忍與奮起,站在巔峰之後才重新踏實、心安……
如今,他再一次品嘗到萬念俱灰,是再也翻身不了的那種萬念俱灰,直到此刻,恍惚地看著兒子的背影,反而倒有些欣慰——這是他的血脈,承襲著他的聰慧和果敢,日後也將承襲他的位置、他的理想和抱負,那麼,即使他灰飛煙滅了,好歹還有那麼悠悠不絕的一縷將傳承下去,豈不亦是一種永生?
「宥連。」叱羅杜文喊著,當兒子圈馬回頭,俯身到他車窗邊問「父汗有什麼吩咐」時,卻又搖搖頭說:「沒有什麼事,只是想問問還有多遠了。」
羅逾雖然覺得他胡折騰,但還是很耐心地回答:「就在前面,轉過那個山坳。」
作為衣冠冢的青山綠得蒼茫,一叢叢低矮的灌木掩映層層,遠遠可見沒有好好修建的陵墓只剩孤獨地豎起一塊青石,但再走近些,就可以看見上方飄起一縷縷香菸。
羅逾自己也是一臉詫異,揮手示意護衛皇帝的扈從先停下探看:「這裡怎麼有煙?有人在麼?去瞧瞧去。」
稍頃,前去的侍衛便回來回報:「回稟太子殿下,確有一個人在前頭燃香燭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