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頭,看見日已西斜,忽地想起曾有長者告訴她。
「阿音,天下熟有長盛不衰之物?熟有長生不死之人?我老矣,欲為你覓梧桐,可棲百年無虞。」
那時,也是個春寒料峭的黃昏。
薛柔陣陣恍惚,終於不得不面對現實,喃喃:「我要去長樂宮,見她最後一面。」
她拂開阻攔的手,「倘若陛下問起去向,直說就好。」
如今國喪已過,路上遇見的宮人早已不服素色,與薛柔記憶中別無二致。
只有踏入長樂宮那刻,聽見哀哀哭聲,才能感覺到淒涼緬懷之意。
薛柔聽見有人喚她,上前後才發現是胡侍中,她脖頸裹著布帛,像掩飾什麼。
她怔怔看著昔日的二品女官,忽然伸手扯下布帛,看見道傷痕,嘴唇顫抖兩下。
「誰做的?」薛柔聲音古怪,「是陛下逼你自盡?」
「不是。」胡侍中連忙道。
殊不知越反駁,越是可信。
薛柔臉色越發凝固,終於,胡侍中咬牙道:「是我對不住太后,對不住你,自己尋死。」
看著薛柔,胡侍中越發羞愧,「太后上元節前便已薨逝,我將藏起的印璽給了陛下。」
「陛下給了什麼條件?」薛柔半晌才問。
金銀珠寶,還是高官厚祿?
「他說,可以保下尚書令。」
一字一頓擠出這句話,胡侍中伏地泣涕,她根本不知太后與趙旻的謀劃,或許猜到一點,卻不知自己一步之差毀去全盤。
直到聽聞慈雲庵走水,天子大發雷霆,胡侍中才恍然。
聽完胡侍中的解釋,薛柔心裡發堵,又不知說什麼,該感嘆造化弄人,還是該痛斥眼前看著自己長大的女官。
好像哪個都不能讓她舒心,功虧一簣的頹敗後知後覺湧上心頭,薛柔面色蒼白,突然問:「為什麼?」
她為姑母不值當,既然藏璽印,定是不想被陛下握在手中,然而一個形同陌路的男人,竟能讓姑母心腹違背她的意志。
猜中薛柔在想什麼,胡侍中啞著嗓子開口:「太后與尚書令對我有恩。」
「何況,保住尚書令,你便有後盾。」
薛柔簡直想笑,終於明白謝凌鈺聽自己胡謅時有多無奈。
簡直荒謬,朱衣使都堂而皇之抓捕薛黨,談什麼後盾。
再者,薛兆和算什麼?他得勢時也沒對她有好臉色。
靜章說她父親與尚書令一樣博覽群書,常寫信諄諄教誨,教她文章處事。
而在她這……薛柔閉上眼,手指撫過棺木。
替薛兆和盡責做這些事的,分明是姑母。
第60章 朕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隨……
太後棺槨高大, 上頭飾以彩繪金漆,華麗冰冷。
薛柔手掌覆於其上,涼意自指尖直抵心頭, 像寒風凜冽毫不留情吹散迷霧,一切都無比清晰起來,心中悲痛頓時決堤。
當年入宮,跟著一眾姊妹面見太後,便是在這裡。
彼時,身著華服的女人威勢逼人,仿佛天下盡在掌中, 好像轉眼就躺在棺槨里。
她伏在棺木旁,額頭抵著一片冰涼, 眼淚大滴大滴順著臉頰落下。
身邊沒有人敢上前勸,都覺此刻阻止太過殘忍與不近人情。
耳邊反覆縈繞那句「欲為你覓梧桐」,在這之前, 太後則不止一次道:「我家鳳凰, 非梧桐不棲。」
然何為梧桐?薛柔很想問姑母, 安排她離開前,是否覺得表兄是梧桐。
好像不是,姑母沒那麼喜歡表兄,當年說非梧桐不棲時,薛柔尚且年幼, 太後想讓她做皇后。
可若陛下是梧桐,薛柔茫然, 想問她:世上熟有不枯不朽之木?熟有歷久不衰之情?
但能為她答疑解惑的人,早已不能開口。
曾短暫為她提供梧桐枝的人,已如朽木轟然塌下, 被其庇佑的一切皆散去,風吹流雲般什麼都不剩。
好比今日台下那逐漸微弱的呼聲,低沉的,嘶啞的。
薛柔很想問,若姑母仍在,會不會想讓她去趟這渾水。
若她開這個口,謝凌鈺會同意高抬貴手麼?薛柔不知道。
在棺槨前,她跪坐於蒲團上,怔愣許久,直到淚痕變干,也琢磨不出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