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時間的噤口不言讓伊實愈發急躁,迫使我的眼睛看向那雙新鮮出爐的瘸腿。
「你要怎麼回去?爬回去?還是滾回去?因為什麼?」伊實語氣鼓勁,反覆考究我的表情,以狠戾作放大鏡從中鑑別真偽,然而被放大的只有他土崩瓦解的音調,「因為什麼?我沒有保護好你嗎?所以這是我分神的代價,逼我承認我的無能,你是這樣想的嗎?」
「不……」心快碎了一地,我不能這麼對他。
伊實將我擁進懷裡,不停安撫我的後腦勺,「聽著,這是我的錯,你什麼都別想,你以後若是不情願,就不來了,什麼都依你,就當是個交易,我賒帳一回,沒得商量。穆里斯,是我的錯,你要是覺得委屈你揍我一拳,怎樣都行。」
或許他自己永遠也無法認識到,狂妄的處世之道里一滴卑微的墨汁染得他有多可憐。我得告訴他我的真實想法,他會高興的。
我努力推開他:「伊實,讓我說點什麼。」
「我沒有食慾。」他不鬆手。
我掐他的腰,他也不為所動,比一個躁鬱症患者更加盲目地做情緒奴隸。我只好鬆掉零件,拉拉垮垮地化一灘爛泥。
「我不委屈,一點都不。」我說,「不如說,我很興奮。」
「What?」伊實終於拉開我,目露不解。
「我太倒霉了,而且弱得可憐,怎麼看都不會有好下場。」我提起溫和的笑。
伊實按住我的額頭,「你摔傻了嗎?」他反反覆覆地搜身,堅信沒有拖把能洗乾淨嫌疑,「肯定摔到別的地方了,在哪兒?」
我問心無愧地任他摸索,一邊說:「下次可一定再帶我去打獵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伊實擠壓我兩邊的臉頰肉,好像這樣就能讓我冷靜下來。事實上我冷靜得不得了,不是第二人格跑出來胡言亂語,也不是強制觀眾觀看的片頭曲,抑或片尾曲,總之那些挑了幾幀正文內容配上牛頭不對馬嘴的歌詞然後進行主題藝術表達的二流手法。
伊實下車,在我身上醒悟出比摔斷腿更嚴重的創傷,碎碎念:「又是那鬼東西的手筆,你意識不清醒,想一出是一出,做點別的會讓你好起來,對,做點別的……」
他打開車門橫抱起我,帶著莊重的使命感,拖地的披風颳出長長的足跡。我借他的腳走路,他借我的手開門。我意外發現絕佳的論據。
「伊實,」我扯扯他的衣領,攤開掌心給他看,「這是什麼?」
伊實眼前飄過被踩扁的無奈和忍耐,說:「你的手。」
「它也受傷了。」我輕輕擦拭通紅的掌心。
伊實把我擱置在沙發,有條不紊地脫外套,無心回應:「是,受傷了,腳上的紗布還能二次利用。」
我拖拉地「哎呀」大叫,曬了一天谷打開窗戶發現屋外下雨似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伊實!」我生氣地叫他名字。
他轉過身,雙手舉在耳朵兩側,「如果你要說什麼違背天理的話,我就不聽了。」
於是我連喊三遍:「我要回中國!我要回中國!我要回中國!」
伊實也生氣,上前捂住我的嘴巴:「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唔唔唔唔唔!」
「一小時以前你還在我懷裡哭得稀里嘩啦,
一個自殺都面不改色的人露出那樣害怕的臉,我以為我犯了滔天大罪,現在那個人叫囂著要回自己的國家,車子拋錨了都有預告,你突如其來變臉,起碼說出個理由吧?!」
我扒開他的禁錮,說:「我不是害怕!我是太想活命了!伊實,你好好看看!在你來之前我還爬了一段距離!用手爬的!我想活命啊!」
我慷慨激昂,赤。身在大雨里翻滾那樣新穎和大膽,在他怔愣的目光下繼續迎著雷聲擁抱電線桿。
「我一邊爬一邊想,我要活下去,我身邊有你,我還需要怕什麼呢?恐懼是敵人,我越想越憤怒,是不是就是因為我恐懼,所以我一次次摔倒。無論怎樣,我都會摔,因為很多東西我還沒學會,所以我肯定會摔。我發誓我下次不會再摔倒了,我說過了對吧?你聽見的,我一定說了。」
那是我有且僅有的勇猛時刻,抵制住了永眠的誘惑,明確認清那是壞東西,還對所有躺在土地里沉睡的靈魂泛濫出無用的憐憫,有路可走竟然不是個奢侈的條件,人類也可以用除去雙腳以外的方式找到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