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雖向來高高在上,不像齊王崔昆那樣以德著稱,並無恤下之名,普通軍士也只能仰視其背,平日難能近距離見到一面,但他一言九鼎,視金如土,每有戰利,必盡數分發,賞罰分明,威望素著。對於如此亂世下的提頭軍人而言,何為明主?這便是明主。
就在全軍都為自己能夠得選參戰而感到幸運,沉浸在渴戰的激昂當中,摩拳擦掌之際,有一人卻是例外。那便是信王謝隱山。
潼關一戰之後,從天王出人意料地決意要將劍鋒轉向北方裴氏開始,謝隱山便開始感到了些憂慮。
確實,在潼關戰事取得大勝之後,如今便繼續再去攻打洛陽,孫榮狗急跳牆,難保不會不惜代價拉攏青州殊死抵抗。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洛陽水路發達,北有邙山山脈,東南是險峻的嵩山,西有崤山、熊耳天塹,附近還有前朝興建的回洛倉、洛口倉等超然的大糧倉,更不用說,外圍還有孟津、伊闕、大谷、轘轅、虎牢等雄關,即便獲勝,必定也是慘勝,此並非明智的軍事行動。
然而,不打洛陽,立刻轉而去打北方,在謝隱山看來,同樣是個不值當的嘗試。
不是說裴氏不能打,而是裴氏如今當家的那個年輕君侯,看似無爭,迄今為止,不曾主動出擊過別人,但卻綿里藏針,絕非泛泛之輩。更不用說,裴氏深孚眾望,部下素以忠節為榮。
這樣的敵手,即便起初不防遭敗,待反應過來,反撲必定兇猛。
沒有周全準備,不可輕易言戰。這一點,在謝隱山前段時日親身潛去河東刺探過後,愈發感觸深刻。
在謝隱山的印象里,天王雖性情疏狂,但於軍事,卻是極富天資,無論戰略淵圖遠算,還是戰術上的用兵遣將,皆為人中翹楚,當世極少有人能夠與他匹敵。
謝隱山起初以為,天王劍鋒指北,意在迷惑孫榮與崔昆,好叫這二人相互攻訐,兩敗俱傷。
倘若這樣,不失是個妙計。
但是很快,謝隱山發現,天王並非佯攻,而是真打河東。
他如今便做如此冒進決定,在謝隱山看來,絕非全然出於理智。
謝隱山知曉一些天王少年時與裴家的恩怨,或是積怨太深,忍到今日,他疑心是接連的勝利,讓天王變得愈發隨性起來,便順勢全然以喜惡為導,立將矛頭轉向北方。
他並非沒有勸過,絲分縷解,其中一個理由,是裴氏深得民心,勸天王慎重用兵。
勸誡的結果,愈發證明了他的隱憂。
天王絕非不明形勢,對所謂的民心,更是毫不在意。原來,在奪下潼關,占了長安之後,他執意就是先要拿下河東之地。
仿佛這個地方,是在他心內附生了多年的塊壘,令他寢不寧,食不安,必欲除之而後快。
他是一個鐵腕之人,性情堅韌,向來說一不二。他態度如此,麾下如陳永年等人,誰敢說不,紛紛贊同。
謝隱山再勸,天王已是離座,哈哈大笑,稱自己到時親自指揮,叫他臨戰不必參與,坐看戰果便是。
謝隱山知他其實已是隱怒,無可奈何,只能從命。
一座用三排渡船相連而成的穩固舟橋,出現在了龍門關前的大河之上,將寬闊的東西兩岸接連了起來。
素以天險著稱的這座黃河古渡,便如此成為了天王夜襲晉州的跳板。
無數的火杖在山谷和渡橋附近亮起,火焰熊熊,將渡橋附近的河面映得半紅,那從橋下翻湧而過的不絕波濤,遠遠望去,猶如浮在水面的正灼灼燃燒的朵朵紅焰。
西岸整隊完畢,前鋒部隊開始迅速渡河。沒有任何喧聲,兩岸山谷之間,只迴蕩著士兵踏過舟橋之時,和著波濤拍岸發出的猶如遠處春雷的沉悶隆隆之聲。
謝隱山登上西岸的一處懸崖峰間,居高臨下,注視著面前腳下正在渡河的將士,又將目光投向對岸。
梁胄已經暗中打開關門接應,只等士兵渡河出谷,直通而過。
第一批大約將近千人的軍士陸續上岸,後方的大隊,也都整隊完畢,只待渡河。
謝隱山此時看見了天王的身影。
他身披戰袍,一手按劍,正獨自立在西岸一處地勢高絕的河岸之上,附近只有一名親兵手執火把,為他牽著戰馬,等待他去渡河。洶湧的波濤正自他的腳下奔騰而去,他面前的漆黑大河,如一條正在發著狂怒的翻滾驪龍,隨時便將從河底掙脫禁錮,咆哮而出。
天王卻對腳下大河全然不覺,他的身影凝然,微微仰面,遠遠望去,似正出神地眺望著對面的遠方。
在這一尊背影之上,謝隱山看不到半點他習慣了的天王往日出征前的豪邁與霸氣。他竟似覺到了幾分形孤影寡的伶仃寂寞之感。
這絕不是什麼好的兆頭,在這個戰事方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