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蒲公公有一點說得極對,姑母一家對自己恩重如山,若是他去做這個國舅能替家人謀得團聚與前程,他自然樂意奉陪。
梁道玄起身禮道:「蒲大人任職內司,說是太后的左膀右臂也不為過,您自然清楚這些官職如何緊要,太后著意又是幾多器重。在下慚愧,不過是個沒有功名的閒散之人,唯有感謝太后錯愛。只是姑丈府上人口諸多,上上下下諸事繁雜,便是當下決意啟程也要布置妥當,還請大人奉知太后,請些時日的恩典,待整畢,我便即刻前往帝京覲見。」
他回答的乾脆,可姑母卻幾乎要暈在椅子裡,表哥也是臉色微變,二人誰都不願梁道玄為了自家的榮華權勢去摻和朝堂帝王更迭時局最混的這一灘水。可恰是見親人關切之態,梁道玄更覺此事該為。
其實他前半生過得實在過於舒服,說是天字一號富貴閒人也不為過,這不是他命好或是有能耐,而是因家人替他撐起這一片天地,使得他肆意舒展鬆弛,有選擇不過上一輩子那種一絲不苟的人生,去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
可是家人的生活,卻也是生活。
承寧伯府是有爵之家,姑父做鎮關武將,姑母乃朝廷誥命,表哥為他日良臣,他們於權力和朝堂註定不可能置身事外。若是一家無事,他也樂得做這個家裡的閒人,可當家中遭逢變故——不單是此次突如其來的權力更迭,還有更多他日可能襲來的風波,他都必須站出來,與家人一道分擔。
這是他責無旁貸的義務。
聽了這句話,蒲公公知道自己的差事算是辦成了,他在宮中時日已久,何其乖覺,見其餘人的神情,也知該是時候離去讓這家人自己相商,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蒲公公不忘與獨自相送至府門的梁道玄近乎耳語說道:「老奴雖也對太后娘娘忠心不二,卻不過是個不識字的奴才罷了,如何去做太后的臂膀?國舅爺今日抬愛謬讚,老奴受之有愧。見國舅爺英睿明德又體恤太后的難處,老奴實在感動,您才是未來太后的左膀右臂,咱們小陛下的真正主心骨啊……」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梁道玄一眼。
不知是自己那位太后妹妹的授意,還是蒲公公自己對這個差事的闡釋理解,在未能分明之前,梁道玄不打算過度分析,只作受了極大提點和鼓勵的模樣,殷然道:「大人是先帝與太后跟前的老人,這番話在下受之有愧,朝堂事情紛繁,宮中規矩又多,大人今日之言已是對我諸多裨益,京中再見之時,還望不吝多言。」
這話說得謙和恭敬,無有阿諛討好,仍將指教之意傳達得委婉迂迴且清清楚楚,蒲公公對這位國舅爺的待人處事愈加欣賞,愈發覺得與從前傳言中的紈絝全然不同。
再加上臨走前承寧伯夫人打點封的銀票足夠優厚,他亦十分滿意這家人的覺悟,加之賣當朝唯一一個外戚國舅爺的面子,故而並未急著推諉或答允,只笑著擺手,卻又長嘆:「人老了,不中用了,這年輕乖覺的總是更好使得力氣,老奴領了這樣要緊又尊貴的差事,那是太后娘娘體恤的恩榮,可這提點國舅爺的差事,老奴怕是就擔當不起了……老話說一朝天子自有一朝臣,這內宮的差事也自有新氣象,老奴打算這趟回去便告老歸養,好在佛前為先帝日日祈福祝禱,以報答先帝的知遇再造之恩啊……」
說罷,他竟十分動容,用猶如少女一般白皙的手翹指拭淚,緩了些許,又告知梁道玄此時帝京也已是深秋,雖不及北威府勁風冷冽,但打點行裝仍要注意側重御風防寒。
梁道玄敬禮相送,他名義上確實是國舅爺,然而仍是白身也未有爵位與任何職銜,蒲公公是內廷的御前領侍,正兒八經腰懸銀制內侍官銘牌的從三品大太監,該有的禮數他也不能輕慢。
宮車搖曳在鉛灰色的天空下,向遠處駛去,梁道玄仔細回味方才二人私下這番談話,只覺內有玄機:
作為第一次見面的宮中近侍御差大太監,蒲公公根本沒必要與自己說這個,但他還是說了,那就證明這些話里隱含著他希望自己了解的信息。
蒲公公年紀不過四十餘,加之在宮中地位頗高,身體和精神頭看著有時候比加班加點辦完公務下衙的表哥還好,自詡老邁未免有些過了,不過這或許是為了強調那句「年輕乖覺的新人」這樣的話,難不成眼下宮中還是有別的變動?還是真正說得上話的掌權太監另有其人?這話不好直說,蒲公公言談之中極有分寸,怎會貿然抱怨,借著差事提一句,想來也是流露些許的不滿,也許他日自己真的回京,種種變化際遇後,他或許也是有求於自己的地方。
梁道玄站在府門前,望著宮車頂掛著銀穗的小尖消失在街道盡頭,一時出神,忽覺脖頸深處悄然碰撞到細小的涼意。
抬頭一望,才見不知什麼時候,整座北威府城都被巨大的鉛色低雲所籠罩,不由分說往下壓,已是不能再近,自灰裂的痕隙當中,正朝下飄出星點乳白的碎屑。
原來是下雪了。
雪花如羽似絮,輕柔婉轉降落人間,瞬息忽大,混同北風翻飛直撲人面。
街道上行人也開始快起腿腳。承寧伯府在北威府城最繁華的玄武正街側一巷,這是城中數一數二的繁華之地,小販尋常沿街叫賣,行人與公辦的官吏絡繹不絕,此刻大多在寒涼的落雪中行色匆匆,幾戶常年擺攤的湯餅與小吃販子都忙不迭收桌椅,蓋爐火。
人人都知道躲避雪天的寒冷與艱難,趨利避害自是人之常情,但自己這好日子還沒過膩歪,就要朝冰天雪地里邁出這樣一步去,即便是清晰明淨如梁道玄自己,有時也會困惑這種命運的裹挾究竟有何可破之法?
不去,若是太后妹妹為此記恨,自己親人如何保全自身追求仕途?去了,他又如何在這天子一號的外戚身份下獨善其身不被權勢的波濤吞沒?
梁道玄任由細雪覆蓋額發肩身,寒意當中也覺不勝,調頭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