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又說了許多當今的弊病,比如缺乏基層官吏,不足財幣來改善河道與官道在戰亂後的損毀,邊境又有煩人的游徒騷擾,不能為求盛世而造盛世,應當先思考當下必須解決的問題,再讓盛世的種種現象紛至沓來。
到這裡,已然是一篇好文章,而後面卻還是有使人欣歡的驚喜。
這篇文章又給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見,關於治世安民的想法,但這裡此子卻又謙虛了一回,不說那般銳意鋒芒的話,反倒憫恤世間之苦,言進黎民悲歡,教人問之而嘆。
最後收束在絲來線去之後,文章以玲瓏透漏之美,戛戛獨造之才,選一聖賢典籍之言回首映題,仿若庭院造景化境天然之框景,一句話為一世界,一心思為一浩然:
「《穀梁》曰:子既生,不免乎水火,母之罪也;羈貫成童,不就師傅,父之罪也;就師學問無方,心志不通,身之罪也。」
王朝初建,亦如孩童,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追問的主題和責任歸屬。此刻問差在何處,不能盲目尋找範例,要找到真正符合時代發展的階段,一步一個腳印。
「盛世之茲,皇業之成,自祖宗之法興,由黎庶豐歲成,步前勿望遠,若求廟堂之高,當明於治道,如是哉。臣謹言。」
如此誦畢,王希元擊節而贊,再無異議。
二日後其餘二科皆已閱畢,對號而列,這位考試的論題無有一個錯處,詩題亦言志闡理,二者皆然,尤其那蘇武牧羊的典故,看了看外面的雪天,由於感同身受,眾卷判都覺妙哉。
這時,便到揭曉的時刻,全部核對完畢,除了九人一致同意的會元,其余會生的文章大家也都已商議妥當,按次排序。
於南衙禁衛的見證下,禮部官吏當著九名考官的面,一一取出謄寫卷所對應的原卷,祛除糊名,以造冊驗明正身。
在看到自己與其餘八人一併首肯的會元真名陳在眼前時,有那麼一瞬間,王希元竟不知自己是慶幸還是震顫:慶幸的是外戚如此,想來輔佐幼主未必偏私。
震顫的則是……
他收回心神,知曉這些話說不出來,也無人可說,只能一聲嘆息。
王希元是徐照白的老上峰,叫一句他的字反倒更顯親厚。早年徐照白尚在翰林院做侍詔抄寫,王希元已然可入政事堂行走,這二十餘年,兩人雖不算摯交,但總有君子之交的往來,他聽罷不以為忤,只低頭一笑道:「我也讀過了,當年我再氣盛些,想來才寫得出這種大開大闔之縱橫,王大人不必有忌言,我知你也在煩憂,貢院這兩個月難熬,老師囑咐我送來些溫補之物,大人暫且頤養,身體要緊。」
參與省試的官吏待遇其實要比考生好了上百倍不止,尤其是主考,王希元在貢院有專門的房間和隨侍的僕從,他本就有些年紀,尋常多食素菜,油鹽也多為保養而少添,吃食本就不那麼講究,於貢院內反倒養生。今日放出來,他精神也還算矍鑠,無有萎靡,只是入宮時廢了些體力。
故而聽到徐照白這樣安慰,王希元不免垂下眼帘,苦笑搖頭:「你知我為何煩憂。你看,我本秉公行事,無有偏頗,卻是自找煩惱了……」
「老師的意思是,經此一役,太后與國舅的羽翼已成,是不可能避免今後的齟齬了,不過只要我們問心無愧,行事磊落,終究大家都是為基業國事與蒼生奔忙,就算有些分歧,只要不涉及國本與黎民,其他都往後放放。」
徐照白言語總是這樣徐若春風,可此時並不能緩解王希元的煩悶。他並不想成為這風口浪尖話題中的熱議,也不想朝局在今日已穩的基礎上再有任何波瀾。
「王大人,官家……總是要長大的。這朝政,早晚我們都要親手奉還。」徐照白輕聲細語,說得卻是雷霆萬鈞,「我們能做的,總歸還是有臣子身份所限,今後的路如何走,並不是外戚一朝崛起就能動搖,且走一步看一步,先天下之憂而憂固然是好,但憂早不能御之,只是為難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王希元微微點頭,他不知自己有沒有真正被說服,待徐照白離去前,他想問一句,難道你的老師就會這樣順遂放手,任由滔天權勢為他人做嫁衣裳?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些年,他雖偶爾裝聾作啞,但並不愚鈍如外表般老邁。
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願國舅爺人如其文,胸中韜略定能使其不偏不倚,輔弼聖主臨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