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公公也暗嘆,國舅爺話是銳利了些,但說得倒是沒一點錯,他這個公公這些年在宮中內侍省都升了兩級呢,不論殘軀單論仕途,可比眼前這些人混得好上許多。
「我說這些,不是為傷和氣,而是想關起門來,說些咱們九寺中人才能說的心裡話,講些只有我們自己人才知道的委屈和不甘。」
梁道玄堂前走著,聲音越發輕和,伴隨著一聲嘆息,似是喟嘆英雄無用武之地一般,良久沉默,再揚起聲調,猶如古剎鳴鐘:「原本,我來之前也和外頭的人所想一致,以為九寺這地方,人才寥寥,可這些年有幸與諸位共事,我才知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凡人言,不可盡信!」
他腳步在一個四十來歲憔悴的官吏面前站住,沉聲道:「崇寧五年春,滄北東西二道連降大雨,滄江洪浪滔天,皇上郊祀祭天之前,帝京也下了三天的雨,范大人,您是掌管國朝祭祀儀禮的太常寺卿,當時政事堂為安撫人心,聖駕出發前一日,要加一輪息雨之祀,這根本不合乎規矩禮法,雖然經常有類似要額外加祀的情形,和都是至少提前十日預備,然而政事堂臨時告知,整個太常寺措手不及,可有此事?」
太常寺卿范大人聽罷鬍鬚又怒又哀,抖個不停,忍住不掉眼淚,點了點頭。
梁道玄揚聲用剛毅不阿的目光逡巡全場,傲然道:「即便如此,范大人帶著整個太常寺的人一日不眠不休,仍舊備足了祭祀一應用度,臨時支度安排,無有紛亂!聖上彼時尚且年幼,一步步郊祀皆需范大人引導,又是一連三日,范大人兢兢業業敬終慎始,幾乎沒有合眼伴駕祀畢,輔禮運之大成!而後范大人一病不起,足有整月。可後來呢?當大雨平息,萬事已畢,朝廷報功之時,那報功的表章上,不論是范大人還是太常寺不眠不休的官吏,一個名字都沒有!」
說到此處,太常寺的官吏皆含怨而憤懣,悲不自勝,其餘人都是見證者,無不有感傷其類之哀。
梁道玄的手輕輕拍在范大人顫抖的肩上,往前走出一步,看著已然六十餘歲老邁的太府寺卿莫大人,眼中亦有悲意道:「莫大人也是三朝元老,於太府寺執掌內帑,從無有錯漏。崇寧六年冬,北地寒災,因受災的朔西道奉州、皓州多是御天子馬場草場,朝廷的意思是內帑三,國庫七,共濟災困。孫大人,此事可對?」
被提到名字的孫大人是太僕寺卿,他早年是行伍出身,後受了傷,到太僕寺掌管國家車馬與管理宮廷廄舍,為天子乘駕前驅。他當然知曉自己治下發生的事情,也知道梁道玄要說什麼,悲而憤懣地顫聲點頭道:「大人說得是!」
梁道玄拍拍他的肩膀,又看會仿佛不願回憶此時的太府寺卿孫大人,溫言道:「可是那次,咱們九寺里的太府寺,早早預備好錢糧,裝車待行,然而戶部卻遲遲撥不足銀兩,不是哪處關卡有了問題,就是哪裡手續不對,到頭來賑濟的物資與銀錢遲了五日才發出,太后震怒,質問此事,他戶部卻將此事推得一乾二淨,說太府寺備下的車馬和數目不對,他們核對才遷延了時日。當時政事堂不由分說,讓刑部到我們九寺街里,押走了孫大人去提審。」
「多虧大人……」孫大人不住拭淚,「多虧大人為下官仗義執言,救於水火,我才沉冤昭雪……」
梁道玄握住他顫動的手,稍加安撫後,才再鬆開。這時他退後幾步,看著眾人揚聲道:「方才二事,不是個例,要讓我繼續說下去,能從此時此刻說到明日的日上三竿!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勾起大家的傷心事,而是想說,我們九寺里,絕不止是酒囊飯袋,力挽狂瀾之才,本也應輩出!為何至於此等田地?」
這振聾發聵的質問,教人心頭一震,大家都有自己的答案,只是心有恨而力不足。
「大家都是京官,誰也不願意讓人低看了身份,十年寒窗,也不比人少讀了四書五經經史子集,怎麼就甘心屈居人下呢?」梁道玄振奮激昂,挺胸揚聲,「這次內廷侍讀考選,原本也要交給國子監和禮部的,我心有不平,覺得這是聖上選伴讀的事,怎麼就又教他們攬走了體面的差事?這才在太后面前和政事堂諸位大人據理力爭,給諸位爭得了這個機會。我這次叫大家來,正是為此,我們九寺上下,務必同心協力,這次,咱們不能給聖上卑陬失色,也要為自己發赫赫之光!讓他們六部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看看,哪個不是天子之臣,也不能單教他們獨美獨善!」
「大人說得是!」
「大人!我們務必盡心竭力!」
「大人……」
一時小小堂內群情激奮,有那麼一瞬間,辛百吉覺得,就算現在梁道玄帶著這群人去逼宮,他們都會擼起袖子跟著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