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玄只是短暫的怔忪,很快,他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沒有讓辛百吉再度重複已是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答案,反而揮手道:「陛下自己去看看吧。」
應該也沒有什麼危險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想法發展。
姜霖的頭腦一時混沌,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極致的詫異後留下的短暫空白。
在舅舅的授意下,只留兩名侍衛在小院外,他獨自一人,推開了內苑小齋的門。
這本是給宅子女主人使用的小花廳,用意是書房,用來處理家中日常事務,從店鋪田產租賃到宅內瑣事,故而廳內陳設少有書籍,多是些帳簿冊本,桌上撂著一把已有些年頭,被敲打出光澤的紫檀木珠算盤,以及整齊碼放的大小算籌。
在這亂中有序的桌案前,站著一個身穿深蜜褐色綈布披風的少女,她看見姜霖,緩緩摘下兜帽,以得體的不能再得體的宮廷禮數,屈膝頷首,俯身疊拜:
「臣女徐玉淑,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前面幾個字還算嚴正,可最後的三個字,忽然綿柔得猶如她的面龐,又漸漸變作了嘆息般的尾音。
與其說纏綿,不如說是放鬆,好像咬緊的最後一口氣在見到姜霖後,終於能夠輕輕撂下在想見之人的面前。
「平身。」姜霖猶豫片刻,想伸手去扶,但最終仍是未動,他急切想知道一個答案,「你是如何尋到此間?母后可還安泰?」
徐玉淑披風下,是一件尋常百姓家女兒常穿的粗棉衣服,上衫下裙,不比宮裝曳地華麗,可神奇的是,在她身上,竟也能穿出一絲書卷氣的韻味,沉著她舉手投足的穩重,並不柔軟的粗紡棉布經緯中,竟也有了搖曳的綽約。
「太后牽掛陛下安危,已兩日不曾進食,憂思焦灼,如今陛下得天庇佑,安然無恙,必能使太后慈母之心歸安於內。」徐玉淑起身後緩緩說道。
她的視線,不曾在對話中直視天子,即便只在一戶邊鎮商人小宅的偏廳,她也嚴苛尊奉著宮中的禮數。
但她並沒有回答姜霖的第一個問題,姜霖只能自己順藤摸瓜:「是母后懿旨,遣你來尋?」
話剛出口,他便覺得不大對,如果是這樣,為何母后不派沈宜或者是送信的宋福民回來通傳?豈不更可靠?
「是……臣女自己要來,太后並不知情。」
「那你是如何得知朕身在何處?」
徐玉淑這次抬起了頭,在與年輕的天子對視時,她略顯遲疑,但最終,自袖口取出一封信來,雙手遞上:「此信,乃是祖父所得,如今他深陷行宮遭人監視看管,不得不傳信於臣女,方能冒死逃脫。陛下請閱。」
姜霖就像並不能相信徐照白徐師傅一樣,不能相信他的孫女,也是自己皇后的備選。
可是他聽得這樣的說法,還是心頭微顫。
接過書信,展開一看,他只覺得有股血氣往喉頭使勁兒鑽涌,怒火熾熱,恨不得玉璽就在手邊,當即書族誅的聖旨,即可加蓋。
信的內容很簡單,乃是梅硯山和洛王姜熙的往來,他父皇留下的兩位輔政大臣決議改換門庭——不過不是擁立洛王這樣冒險昏聵、落人口實的昏招,而是更加高明的,在尚未有繼承大統的直系子嗣的自己下落不明時,擁立洛王襁褓中的幼子為太子,順理成章繼承皇位。
這並不是什麼異想天開。
姜熙不是無知稚子,他當然明白,自己膝下空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皇位必然歸屬叔叔一支——畢竟這是他目前唯一的直系血親。
畢竟幼主臨朝,早年父親將洛王召回帝京,未嘗不是為著江山基業後繼有人做打算,然而自己平安成人,即將親政,即便沒有孩子,再將皇叔視作繼承人,就未免有些不妥。這個時候,最合適的人選出生了,那個孩子……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堂弟,也是皇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那麼,並不需要自己當即駕崩,只要消失足夠的時日,那麼自然會有人「順勢而為」,新的利益集團行成,他的死活,也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想著就讓人毛骨悚然的冷冽攀爬上了後脊,好在姜霖是梁道玄與梁珞迦教養出的孩子,有足夠的頭腦來維持冷靜的思考,他並未如心中所思那般暴怒,只是恰到好處的震驚,與徐玉淑對視:「此信是徐師傅得來?」
他並不能完全信任這對祖父女。
「是,臣女祖父秉忠不摧,不願與梅宰執以及洛王同流合污,然而若真要翻臉,卻也只是玉石俱焚,無奈之下,唯有兵行險著。」徐玉淑提及祖父時,那與年紀不匹配的沉著終於化作了不安,一雙溫柔的眸目中,蓄滿淚水,「祖父……望陛下能平安歸朝,掃清逆亂。祖父與臣女,唯陛下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