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車禍現場。
當段知影隔街, 親眼目睹向來喜靜的溫妙然被路人喧鬧地簇擁時, 他是難以置信的。
他移開視線,看向天際,看向街道, 看向店鋪, 再重新挪回視線。
他看到從來穿搭乾淨、色彩純淨可愛的溫妙然, 倒在一地的污泥中, 身體裡往外掉著殷紅的血肉,那是過於艷麗,與溫妙然平日風格迥異的顏色。
他移開視線, 還是不信, 再重新看回來。
他看到道旁散落著沾了血與灰塵的肉桂曲奇,他想起溫妙然給他展示的烘焙書,上面有這些餅乾的成品展示圖。
他走近, 嗅到溫妙然身上濃烈的血污味,掩蓋了其毛衣上淡淡的洗衣劑花香。
他蹲下,觸摸溫妙然的手,那個向來體溫比他高,總會在冬日主動牽他手溫暖他的人,此刻手指僵硬冰涼, 猶如堅冰。
他在眾人詫異的視線中俯身,貼在溫妙然的胸口上。
昨日他只是靠近,只是隔著距離與其對視,都能聽到溫妙然快速搏動的心跳聲……
此時他幾乎要埋進溫妙然的胸腔里,卻也聽不到一丁點動靜。
顏色。氣味。溫度。聲音。
段知影何其嚴謹。
他搜索多方證據,充分論證了心上人的死亡。
直到溫妙然的死亡,成為真理,刻進他潛意識裡,再也忘不掉。
所以他不曾夢見過溫妙然,所以他不曾妄想過溫妙然會復活。
所以他只要清醒閉上眼,視網膜上的每個細胞,都會從他腦海中找出線索,將這深刻一幕重新在他眼前還原。
一個人要如何接受深愛的人,重複在自己面前死去?
最好的方法,或許是消耗到某一天,這個人對那死者再無愛意。
對愛人的執念消失,那因執念而生的畫面,必然不會重複出現在他的記憶里。
對「不愛」最好的呈現,並非「恨意」,而是「遺忘」。
只可惜,段知影愚鈍。
他花了七年時間,都沒能學會這「最好的方法」。
他笨就笨在,從一開始便沒打算這麼做。
於是這七年,他清醒地破潰,直到內里血肉模糊,直到精神一片癲狂——
他再也無法自然入眠。
(2)
段知影不曾主動回憶溫妙然的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不敢。
怕喝酒產生幻覺,怕聽音樂產生聯想,怕與人相處產生「美好」的印象,怕和小動物互動給出「可愛」的評價……
怕這一切的一切,最終都指向溫妙然。
怕他因此一遍又一遍重溫心上人的美好……
對比發現,沒有溫妙然的世界總歸無趣。
然後,段知影就會沒有勇氣也沒有動力,重新面對現實。
而對家人做出過承諾的他,不得不活在這個沒有溫妙然的世界。
在那場被以為是夢境的告別里,溫妙然和他約定要好好生活,段知複印件沒打算遵守承諾,因為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沒有溫妙然的世界裡,「好好」活下去。
可當他得知溫妙然可能復活的可能性,得知小貓或許可能就是溫妙然……
動力憑空產生。
康復的動力。
改變的動力。
熱切且強烈。
哪怕不能做到發自真心,至少可以偽裝。
哪怕再微弱的可能性,只要能讓溫妙然出現在段知影面前,他就會迫不及待地改變自己,甚至改造自己。
哪怕過程要拆解重組、要剖骨割肉,段知影也甘之如飴。
比起痛苦,他更怕溫妙然發現他現在何等糟糕。
比起痛苦,他怕在溫妙然看清他現在多麼狼狽。
這百分百的動力,源於危機感。
而這確切的危機感,僅源於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被危機感驅動,好好地扮演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3)
然而現實的人心,不是按指令行動的機器。
舊日的慣性是形影不離的怪物。
段知影的症狀,比過去更加混亂,更加失控。
以前還只是睡前,現在他已經泛濫到在日常生活中閉眼,都能看到溫妙然死去的那一幕。
他的常識和習慣在跟他對抗:
溫妙然已經死了,我給你回放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