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呼吸鈴摳下來,用力扔出去。
那玩意兒砸到牆,摔得粉碎。
碎片像霰彈一樣飛散開,把沿路外牆上無數塊顯示屏拉出彩色的斑痕。
那些報導畫面重重疊疊的,人語故障,底下的評論數卻仍在以幾何增長。
骨語水寨,時隔十數月後有11個宣告失蹤的人又莫名其妙出現了。
這是滿天飛的奇蹟,是新聞人和獵奇者的狂歡。
曾經的苦難被粉飾,被埋葬,被一句時也命也蓋過去,所有的焦點聚集到此——
他們到底去過哪裡?經歷過什麼?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們為什麼將近兩年毫無變化?雖然獻出了不菲的代價,但獲得了巨大的社會成就?
與此同時,那些成就跟隨他們的再次出現亦或「死而復生」,被添諸無數神秘色彩,變得更加華彩四射。
而那11個人,似乎是……
除卻他自己,復健並不理想仍在治療中。
當初參與搜救卻在餘震中下落不明的樂正瑛和江肅華,因為身體素質高於眾人,據說早早就出院了。
因為新文成績失利來此採風加散心的方恕生。
放假偷摸干副業,以自媒體博主拍vlog把自己搭進去的樂知年。
在景區內擺攤算命慘遭驅趕的鄭錢,驅趕他的兩名執勤人員江誦和庾穗。
以及,結婚旅行到此的秦珍樹和丁峰元,他好像還為兩人畫了一副合像。
還有……
顯示屏的報導畫面仍在輪播著,但聲音被掐斷了,換成了無數陌生的人聲,無不在問著。
——有魚先生,您還記得通往桃花源的路嗎?
——偷偷告訴我們方法吧,我們不會外傳的,我們只有一點微末的小小的心愿。
鬼聲呼嘯里,他想找門,想找出口,路過轉角灌木叢時,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
他反射性扭頭,不合時宜地注意到那隻手很漂亮。
而後手的主人鑽出來,眼睛又圓又大,眼角鈍鈍的,很無害,眼尾有一顆淚痣,灰色的。
人更漂亮,他在心裡補充。
那傢伙對他的慘狀表示出一點介於心疼和好笑之間的情緒,而後說。
——振作點,我們得逃出去。
視線下滑,他看見對方的病號服銘牌,3313。
逃去哪裡呢?
這座療養院遠離人煙,在荒僻的海島上。
那傢伙拉著他,避開瘋狂的患者,避開凶神惡煞的護士,避開神經質的醫生,踩過無數斷肢和血窪,邊說。
——你會走的,擺擺,你是魚,文鰩可以上天入地,少一條腿如何,少半扇鰭又如何,你不該拘於此的,你還沒找到完整的我呢,怎麼能困在這裡?
暴雨就在此時噼啪砸下,血水稀釋,天地都是倒置的河。
他們順著這片混濁的水域,衝破柵欄,跳進了更低的海里。
河水亘古而來,湯湯而去,足以通天徹地。
他們游過彩色的魚群,游過億萬朵泡泡,游過不知多久的時間。
那傢伙無禮地親他一口,渡完氣,把他往天光明亮處一推——
面頜頂出水面,他下意識換過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鋁扣板,因為燈光原因變得暖黃的鋁扣板。
四周潮潮的,再深呼吸一次,有魚想起來……他在洗澡。
養父母家裡有個很大的浴缸,畢竟他從小就喜歡泡澡。
謝天謝地,他終於能好生洗一次澡了,邰秋旻還問過需不需要幫忙。
嘩啦——尾巴揚出水面。
他抹了一把臉,嗯……等等,邰秋旻?是誰?
「有魚!」有東西破門而入,有些急躁地說,「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有魚盯著對方,尾巴搭在浴缸邊緣,鱗片微微炸起。
那傢伙黑糊糊的,像一團沒有主體的影子,又像變質果凍,嵌在浴室門邊,鋸齒狀的邊緣微微跳動著,似乎能把接觸到的一切吞進去。
「擺擺?」對方隱約對他的目光表示不解。
有魚濕漉漉的,慢慢把尾巴縮回來,蜷起,抱膝似的抱住,下巴擱上去,水面正好蓋過人中穴。
咕——
他用鼻腔出氣,弄出一串泡泡。
那些話在他腦子裡迴旋著,像是混在暴風雪裡不斷飛舞的細碎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