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鰩所修術法難以無中生有,而沿途又有源源不斷的人哭喊著,要搶要奪,要誅殺邪佞,要分羹神跡,要割肉充飢飲血解渴,要爬上它的背,要從山崖跳起去攀掛它的鰭……
凡世如此之大,但他們叩天無門,無處可去。
文鰩傷痕累累,撞不開有邰山的通路。
它山脊般的背上站滿了人,通身魚鰭破碎而醜陋,腹腔里疊著拋不下的屍首,氣息雜亂無章,似乎再沒辦法得到須彌境的認可。
這舟孤零零擱淺在天際,尾鰭下垂,像是沙漠裡岌岌可危的綠洲,如此輕易,便能被消磨乾淨。
喊殺聲震天,安穩難過半日,絕境之下,無數人至死都在祈求真正的神降。
十天,亦或百天……
血海屍山,成群的報喪鳥在此盤桓,啼叫猶比稚童哭喊,尖利迴蕩於連座空城上方。
時值黃昏,巨大斷尾落於海岸,浪濤沖刷下,鱗片安靜折出波光。
數萬倒映著天空的血泊經風一過,那縷沾染著有邰山的氣息便悄然漫出來,緩慢攀上霞腳,片刻暈開極為淺淡的綺光。
邪恨叢生,無聲怨憤里,這點氣息被混淆擴大,將須彌境內,那位猶疑離去,但尚未修出真身的山川之靈拽了下來。
空間法則被動生效,可遍地未存全屍一具,凝縮而出的大致輪廓混亂而瘋狂地變動著。
落地前,巨魚背鰭支出的碎骨正好穿透其心口的位置。
其上碎肉如菌絲觸角,成團嗡然一亮,鮮亮經脈由此抽生。
彼時人間滿目瘡痍,長風自天穹而下,打著旋奔過空蕩蕩的入海平原。
無數混濁眼珠聚焦的中央,這位年輕的神祇還抱著那份尚未完成且再難送出的,太過貴重的回禮。
祂手下粘膩,仰頭便看見文鰩巨大化的骸骨,餘暉在骨弧邊緣凝出冰冷的光點。
群屍聳動,遍地血肉受純淨氣息所惑,企圖爭占這具軀殼。
就在祂陰差陽錯凝出實體,完全觸及世間色彩的第一眼,回身看見的,是有魚立槍跪地、死不瞑目的屍體。
第97章 善始
暴雨沖刷著這片空間,窄破雨棚下,邰秋旻試圖把自己蜷起來。
但他顯然暫時無法控制這副軀體。
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他皺著臉,喉骨里擠出細碎的嗚咽。
有魚第一次看見對方露出這麼痛苦的表情,藤蔓委頓著,滑過他的脊背,落地濺起水花。
「你們到底是什麼?」有魚試圖觸碰這些生靈。
太多了,但沒有惡意,沒有實體,無法觸碰,輕柔得像正在化掉的雪花,近身時甚至是清甜的。
這會兒會像貓一般,沖他眨眼,隔空蹭他的手指,再排著隊,團在邰秋旻胸口化開。
有魚眼睛一眯——
這套動作令他聯想到攝像頭裡的貓咪。
「你們也是……海苔麼?」他不由低聲問出了這個奇怪的問題,「所以,海苔到底是什麼呢?」
牠們不說話,像無數藍盈盈的沙子,輕薄鋪開,緩慢填充起這副骨骼。
這次離得太近,有魚甚至能聽見脂肪擠壓生長,血液再次擬化的細膩動靜。
像是雷火肆虐後表面死寂的群山,隆冬一過,初春時分,居然會一夜間從雪層下頂出草植幼苗來——
下一秒,數不清的銀色光點從這副軀幹里升起。
拳頭大的絨球,又像是蒲公英,經風一吹,每一隻絨棒都演化成一條小銀魚,頭連尾,尾連頭,輕靈地圍著有魚轉。
「剛才半點動靜也無,怎麼薅都薅不出來,」他氣笑了,「我連扔的東西都沒有。」
這些傢伙似乎在邰秋旻手下好吃懶做,從不干架。
它們去蹭他的臉,溫涼的,而後順著他脖頸鑽進衣領,游進心口。
是同頻的。
有魚瞬間意識到了這一點。
銀魚化作億萬細小字符湧進脈絡,與此同時,無數聲音裹挾著情緒,在他血管里奔騰炸開。
歡喜、悲慟、思念、悵惘……
嗡嗡的,混在心跳鼓點裡,不是同種語言,但敘述者似乎是同一位,起碼是同一種音色。